持续了数日的喧嚣与杀戮，终于随着胡人溃军的远遁而彻底平息。朔风城内外，陷入了一种战后特有的、混合着疲惫、悲伤与一丝胜利虚脱的寂静。
阳光穿透了连日阴霾与硝烟，洒在这片饱经摧残的土地上，将战争的残酷照得无所遁形。城墙上下，尸骸枕籍，既有胡人狰狞扭曲的尸体，也有北疆将士保持战斗姿态的遗骸。破损的兵器、断裂的旗杆、烧焦的云梯碎块，与凝固发黑的血液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幅触目惊心的画卷。空气中弥漫的味道复杂到令人窒息——浓郁不散的血腥、皮肉烧焦的糊味、以及泥土和硝烟的气息。
一队队北疆士兵，沉默地穿梭在这片修罗场上。他们的脸上没有胜利的狂喜，只有沉重与肃穆。他们小心地将同袍的遗体从尸堆中分离出来，用清水擦拭其面容，整理其残破的甲胄，然后郑重地抬往城内临时设置的义庄。而对于胡人的尸体，则统一收集，运往远处指定的深坑进行掩埋，以防瘟疫。
城楼之内，临时充作帅府的房间中，气氛同样凝重。各部将领，包括浑身包扎仍坚持在场的韩猛、铠甲未脱征尘满身的霍去病、脸色苍白却眼神清亮的赵千钧，以及负责统计的文官书记，齐聚一堂，正向刘睿汇报最终的战果与损失。
“……初步清点，”赵千钧的声音带着嘶哑，手中拿着一份墨迹未干的文书，“此役，共毙伤胡人预估超过四万，其中阵斩万夫长一名，千夫长及以下军官百余人，俘虏约三千，缴获完好及可修复战马近五千匹，各类兵甲、粮秣无算，具体数目尚在统计。”
四万！这个数字让在场的将领们呼吸都为之一窒。这是北疆近百年来对胡人取得的最大战果，一场毋庸置疑的辉煌胜利！
然而，赵千钧的语气随即变得沉重起来：“我军……阵亡将士，初步统计，四千七百三十二人。重伤失去战力者，一千八百余人。轻伤者，几乎人人带伤。”
四千七百三十二。
这个数字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胜利的代价，是四千多个鲜活的生命，是四千多个家庭的顶梁柱，是北疆忠诚的骨血。
房间内一片沉寂，只有火盆中木炭偶尔爆裂的噼啪声。
刘睿坐在主位上，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玄色衣袍衬得他脸色愈发沉静。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将领疲惫而悲伤的脸。
“阵亡将士的遗体，务必妥善收敛，核实身份，造册登记。”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重伤者，不惜一切代价救治。所需药材，若北疆不足，即刻向睿城、乃至通过沈万三的渠道向中原采购。”
“王爷，”负责后勤的官员面露难色，“此番抚恤与救治，所需钱粮数额巨大，恐怕……”
刘睿抬手打断了他，目光锐利：“恐怕什么？恐怕府库空虚？还是恐怕有人中饱私囊？”
那官员吓得一哆嗦，连忙躬身：“下官不敢！”
“孤在此立下规矩。”刘睿站起身，声音陡然变得铿锵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凡我北疆阵亡将士，其直系亲属，每户抚恤银五十两，永免赋税，其子女由官府供养至成年，优先入百家学宫或其下设蒙学！其父母，由官府赡养送终！”
“凡重伤致残者，视同阵亡抚恤，另由官府安排力所能及之职司，或于荣军农场颐养天年！”
“凡轻伤将士，赏银、田亩，按军功簿，加倍赏赐！”
一条条，一款款，清晰明确，厚重如山！
在场的将领和文官们都惊呆了。如此优厚、如此周全的抚恤政策，别说在大汉其他州郡闻所未闻，就是历朝历代，也极其罕见！这需要何等巨大的财力物力支撑？又需要何等坚定的决心？
韩猛虎目含泪，猛地单膝跪地，声音哽咽：“王爷！末将代那些死去的弟兄……谢过王爷天恩！”他身后，霍去病、赵千钧等人也齐齐躬身，心情激荡。
他们知道，这不仅仅是钱粮的问题，这代表着王爷对将士生命的尊重，对牺牲价值的肯定！有如此主上，将士们何惜一死？
“这不是恩赐。”刘睿走到韩猛面前，亲手将他扶起，目光扫过众人，“这是他们应得的！是他们用性命，为北疆，为身后的父母妻儿搏来的！孤，只是兑现承诺！”
他顿了顿，声音沉痛而坚定：“他们的血，不会白流。他们的名字，将刻于碑上，受北疆万民香火供奉，永世铭记！”
“传令下去，三日后，于城外校场，设祭坛，孤，将亲自主持公祭，送英灵最后一程！”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当这抚恤的细则与公祭的消息传遍全城时，原本因胜利和伤亡而情绪复杂的军民，瞬间被一种更加深沉、更加炽热的情感所笼罩。
悲伤依旧在，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尊重、被铭记的慰藉，一种“值得”的认同，以及一种誓死追随的狂热！
城西临时设立的义庄外，挤满了前来辨认亲人遗体的百姓。哭声震天，令人心碎。一个老妇人抚摸着儿子冰冷僵硬的脸庞，老泪纵横，却对身旁负责登记的书记官道：“大人，我儿……是跟着王爷战死的，他……他没给老刘家丢人……王爷的恩典，我们……我们领了，让我儿……安心去吧……”
书记官红着眼圈，郑重地在名册上勾画，柔声道：“老人家节哀，您的儿子是英雄，王爷和北疆，永远不会忘记他。”
军营伤兵处，浓郁的药味弥漫。刘睿在将领的陪同下，亲自前来探望。他走到一个失去了一条手臂的年轻士兵床前，那士兵挣扎着想坐起来行礼。
刘睿按住他的肩膀，看着他空荡荡的袖管，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枚代表他北疆王身份的玄龙玉佩，放入士兵完好的那只手中。
“好好养伤。”刘睿的声音很轻，“以后，你就是孤的亲卫。北疆，养你一辈子。”
那士兵愣愣地看着手中温润的玉佩，又抬头看着刘睿沉静而真诚的脸，泪水瞬间决堤，呜咽着重重磕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类似的情景，发生在许多角落。王爷的承诺，如同春风，吹散了战争带来的阴霾与绝望，将一颗颗忠诚的种子，更深地埋进了北疆军民的心田。
三日后，朔风城外，高大的祭坛肃穆而立。黑压压的人群肃立，鸦雀无声。
刘睿身着玄色祭服，手持香火，立于祭坛之巅。身后，是北疆文武百官、全军将士代表以及无数自发前来的百姓。
“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庄重的祭文在风中回荡，寄托着生者对死者的无尽哀思与崇高敬意。
当刘睿将手中香火插入巨大的青铜鼎中，深深鞠躬时，台下万千军民，齐刷刷跪倒，哭声与誓言交织，直冲云霄。
“誓死追随王爷！”
“北疆万胜！”
声音汇聚成情感的洪流，在朔风城上空久久回荡。
战果，是用鲜血书写的辉煌。
抚恤，是用承诺铸就的基石。
经此一役，北疆的脊梁，不仅在战场上挺直，更在人心深处，变得坚不可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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