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八，武昌府的清晨薄雾未散。
颜述之在府衙后堂审阅社学名册，京城来的加急驿报到了。他展开一看，笔尖的墨滴在纸上洇开——东宫喜讯：太子妃云舒窈于七月十六平安诞下嫡长子，母子均安。陛下赐名“萧承稷”，皇后已亲往东宫探望。
承稷。稷为百谷之长，社稷之基。
他放下驿报，算算时日。去年腊月太子妃诊出喜脉时，他尚在京中参与社学议政。如今不过七个月，小皇孙已降世……时间过得这样快。
“大人？”李医士捧着新编的教材样本进来，见他神色怔忪，轻声问道。
颜述之定了定神，将驿报递给她看：“东宫添丁，国之大喜。”
李医士看罢，脸上漾开笑意：“真是吉兆！正好今日张家村社学重开，双喜临门。”
颜述之点点头，收起心绪：“走，去看看。”
京城，东宫。
萧令仪轻轻抱着襁褓中的小侄儿。孩子才两日，睡得正熟，小脸粉嫩，眉眼间已能看出萧靖初的影子。云舒窈靠在床头，虽面色尚虚，眼中却盈满温柔。
“稷儿像皇兄，”萧令仪轻声说，“尤其是这额头。”
“父皇母后也这么说。”云舒窈伸手为儿子掖了掖襁褓，“昨日母后来，还提起武昌社学的事，说颜大人办事扎实。”
萧令仪脸上微热：“他才去两个月，路还长呢。”
正说着，徐清韵捧着一摞新书进来：“殿下，《女子学堂实务手册》增订版印出来了。按武昌李医士上月信中所提，补了‘产后调养’‘小儿推拿’‘常见草药图说’三章。”
萧令仪小心地将孩子交还云舒窈，接过书册。新增的三章图文并茂，图示清晰。她特意翻到“产后调养”部分，指给云舒窈看：“嫂嫂看，这些方子可还妥当？我与太医院反复斟酌，将原稿中薏米这类性偏寒凉的食材都剔除了，换成了小米、红枣、桂圆、红糖这些温补之物。李太医还说，各地风俗有异，教材里特意注明‘需遵本地稳婆或医者指导’。”
云舒窈细看那几道“小米红枣粥”“桂圆红糖饮”“当归生姜炖鸡汤”的方子，点头道：“如此甚好，既实用又稳妥。这些温补的方子，我听着便觉得安心。”她抬眼看向萧令仪，“你们思虑得周全。这些教材该广发才是。”
“已命人抄录百份，分送各州县。”萧令仪道，“武昌那边，下月会增派五位通医理、识文墨的女夫子过去。临行前，太医院还会给她们再讲一遍产后禁忌，务必让她们明白，推广新知，首重因地制宜、安全稳妥。”
云舒窈欣慰点头，想起什么：“对了，颜大人可知稷儿出生？”
“昨日已去信了。”萧令仪望向窗外渐明的晨光，“他回信说，这是吉兆，当更加勤勉，不负盛世之期。”
张家村的社学土屋已修葺一新。门前新挂了“启智堂”的匾额，是颜述之亲笔所题。晨光里，十几个农人领着孩子聚在院中，好奇地往里张望。
李医士站上台阶，温声解释：“咱们这社学，分三班。幼童班学《农家日用字》和《实用算数》，少年班增农事课，逢五还请老农来讲节气农时。另外……”她顿了顿，看向人群中的女眷，“每旬日下午设女子班，专教妇幼保健、家计管理、常见草药辨识。”
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怯生生问：“真教养孩子？”
“真教。”李医士声音更柔了些，“从怀胎注意、产后调养，到小儿常见病的护理，都教。还会教认草药、学算账，都是实实在在能用上的。”
那妇人犹豫片刻，推了推身边的女儿：“妮子，你去！”
十三岁的王妮儿咬着唇，眼睛里闪着光，重重点头。
第一日，女子班收了十二个学生，从十岁到十六岁不等。王妮儿坐在最前排，腰杆挺得笔直，手里紧紧攥着新发的粗纸本子。
消息像春风一样传开。三日内，周边王家村、赵庄都有人来打听。颜述之趁热打铁，在这两村也设了试点。
武昌，八月的酷暑里，社学的推广却遇了阻力。
江夏县三位乡绅联名上书知府，称“女子抛头露面入学有伤风化”，要求停办女子班。
知府周大人将颜述之召去，面露难色：“颜同知，民议汹汹啊……”
颜述之早有准备，取出三本册子：“大人请看。这是三个试点村一月来的记录：女子学生现四十一人，三十八位家长反馈‘有用’。”他翻开第二册，“五名学生已能帮家中理清账目，三名识得草药，避免了误采毒草。”再翻第三册，“这张家村的王妮儿，用学堂教的法子为发热的弟弟物理降温，免了惊厥。她母亲特意来道谢，说‘这条命是学堂救的’。”
周知府一页页翻看，神色渐缓。
三日后，知府衙门的偏厅里，颜述之与三位乡绅对坐。他未急于辩驳，只将那些记录摊开，又请来王妮儿的母亲和另一位学生家长。
那妇人说得朴实：“我家妮儿学了这些，能看懂地契了，卖菜算账比我还快。上月她弟弟发热，用学堂教的法子，真管用！这学上得值！”
陈乡绅——联名书的首位——沉默良久，终于道：“所学内容，倒都是正经本事。”
颜述之温声道：“下官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请陈老这样的乡贤担任社学监督？一来确保教学内容端正，二来也让乡民更安心。”
这是给台阶，也是给尊重。陈乡绅沉吟片刻，缓缓点头。
阻力暂消，社学得以继续。
九月初，颜述之收到萧令仪来信。信中除了告知教材进展，还附了句话：“闻侄儿承稷诞生，想起君离京时所言‘一年之约’。今新生命降世，更觉肩上责任。盼君在鄂一切顺利，待归时共庆。”
他将信仔细收好，提笔回信时，窗外正传来社学下课的钟声。孩童们欢笑着跑出学堂，几个女孩结伴而行，手中还捧着写满字的练习本。
“大人，”书吏进来禀报，“张家村社学本月考绩：王妮儿那班十二个女孩，都已能认两百常用字，简单算数皆通。”
颜述之颔首，在回信末尾添上一句：
“武昌秋意初显，社学女子班现四十一人，皆能学以致用。新生命降世，新教育萌芽，皆盛世之象。一年之期已过三月，臣当继续深耕，不负此约，不负盛世。”
信送走后，他走出府衙。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远处社学的方向，依稀还能听见稚嫩的读书声。
那是新生，也是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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