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海州的风像被磨钝了的刀,吹在皮肤上没有疼痛,却带着深冬潮水才有的湿冷,悄无声息地往骨缝里钻。整座城市犹如窝在一口巨大的铁锅里,外壳被夜色敲得铮铮作响,而里头的人,都在默默忍受着属于自己的那份冷。
东方宾馆的顶楼灯光还亮着,而楼下街道的灯早已被海风吹得一盏明一盏暗。李秀莲沿着楼梯一步一步往下走,动作极轻,像怕惊动什么人,又像怕惊动自己心里那些不敢触碰的念头。
走廊的灯是暖黄的,落在她的肩上,亮得像覆着一层看不见的金粉。可那光照不到她心底。她走得越慢,脚步就越飘,好像不是在走路,而是在回溯这些年里无数次“忍过来”的轨迹。
电梯门合上那一刻,她整个人突然像被抽空了力气,靠着冰冷的金属内壁缓缓坐了下去。她的背紧贴着那一面寒凉的金属,仿佛贴着整个世界的冷漠。
委屈、羞愤、不安,不需要任何打击,只要停下来,它们便自动从最深处涌上来,安静却无法抵抗。那些话、那些眼神、那些看似无意却直戳心口的嘲讽,像在她体内排队一样,一一浮现。
她用手背擦泪,可越擦越糊,就像被人用湿布抹乱了一幅画。
她怕被看到。怕被人问一句“李姐咋了?”那样一句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关心,会让她一下子崩掉。她怕自己一开口,就像个被戳破的水袋,那些年累积的酸楚会一股脑全涌出来,没有尽头。
电梯“叮”一声,停在宿舍楼层。那声音太轻,也太平常,可在她耳里却像一记敲醒命运的锤子。
她努力吸了口气,可那气根本没吸进去,胸腔像被什么堵着。只是一个本能动作,让她勉强站起来,重新把自己收好。
她走回宿舍,走廊里静得能听见灯管的轻微电流声。推门时,她手指在门把上轻轻抖着,那抖不是害怕,是一种太累太累后的无力。
房间里安静得连空气都像凝固了。
这安静,她太熟悉了——这几年,她几乎所有夜晚、所有委屈、所有的默默忍耐,都在这间小小的宿舍里消化。没人看见她的眼泪,也没人知道她的苦,只知道她沉得住气、能干活、从不声张。
桌上摆着她下午刚做好的布鞋。摆得整整齐齐,像等一个人把它带走,又像等一个家能成立、能安稳。
她盯着那双鞋看了很久。
眼眶一热。
那是她给方俊做的。一针一线、从白天做到黑夜,每一针都藏着她不敢往外拿的心意。那是她唯一能给他的“像个家”的东西。
她轻轻抱起那双布鞋,将粗布的鞋面贴在脸上。布面有点硌人,却温暖得像一只手,在抚平她仅剩的那点勇气。
可她清楚,这世上已经没有一个角落允许她再“站着”了。
多年来的流言像一层霉斑,贴在她的名字上,永远洗不干净。别人觉得一句话没什么,可落在她身上,却能把她活生生压得弯下腰。
她放下布鞋,开始慢慢收拾自己的东西。
动作轻,也慢。
像在整理另一段人生的遗迹。
她把旧棉袄折好——那是她最冷最难的时候陪着她的衣服;
把缝补用的针线包进旧布袋——她靠它养活自己、也养活命运给她的难;
把柜门里的每一层擦得干干净净——她不想给别人留下麻烦,连最终的离开也要干干净净。
收拾完,她坐在床边。
窗外远处是海州港的防波堤,海浪在黑夜里一下一下拍着礁石,带着一种让人心跳都跟着沉的节奏。
她忽然笑了。
笑声轻,克制,却带着深得化不开的疲惫。
这一夜,她终于不再跟自己争辩。不争辩,也不否认。只是接受。
她拉开抽屉,拿出妮儿写作业剩下的纸,坐在桌边一点一点写信。
字很丑,歪歪扭扭,可每一笔都像在心骨上刻。
“俊哥,鞋做好了。
路长,你慢点走。
我和卫国的女儿……麻烦你帮助养大吧。
我去找卫国了。”
写完那最后一个“了”字时,她手腕轻轻一抖,却没有再改。
许多话不能说,说了也没用。她只写这几句,却带着她全部的告别。
灯光下,她忽然觉得自己清醒得可怕。
她抬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不到三十,却像五十;
脸上有洗不掉的倦;
手背的裂纹像深冬树皮——粗糙,却顽强。
她抬手,摸着自己的脸。那动作像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认真看清自己。
然后,她轻轻低声道:
“秀莲,你走吧。你这个命啊……认了吧。”
不是怨,不是恨。
只有一种经历太多后的安静。
她把信压在布鞋底下。
关上灯前,她最后望了一眼房间。这个陪她熬过无数夜的地方,再不属于她。
走廊长,光冷,她踩着夜色一点一点远去。
楼下保安抬头,认出她:
“李姐,这么晚啦?下班啦?”
她笑着点头,声音轻得像风掠过树梢——
“嗯,下班了。”
那一刻,她的背影瘦,却稳。
她离开宾馆大门时没有回头,只是将手悄悄握紧在袖口里。那里是在努力,还是在告别,她自己也说不清。
海风迎面扑来,冰冷得像刀,可那冷让她的头更清醒。
她沿着熟悉的街巷往海边走。
这些路,她走了多少回?
海风又吹了她多少年?
她曾觉得自己这样沉默,这座城市就会善待她。
可她终于明白——
她识得城市,却不属于城市。
走到防波堤时,潮水正在涨。
海面漆黑无光,浪声却像在召唤,又像在低语:
“过来吧……过来吧……”
她站在堤边。
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也吹走了那个被流言压得越来越矮、越来越沉的她。
夜色里的她,不再是宾馆里那个低头干活的临时工;
不再是别人眼里的“靠关系上位的女人”;
不再是流言的容器。
她是自由的。
她闭上眼,轻轻说了一句:
“卫国,我来了。”
脚下一松——
她像一片叶子落入黑暗的大海。
海水把她抱住。冰冷得让心脏紧缩,又温柔得让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被世界接住。
她忽然笑。
笑得轻,像脱掉了很多年的壳。
海浪盖过她那一刻,她最后想起的不是自己,也不是那些伤她的人。
是妮儿的小脸,
是方俊曾说过的那句——
“你们娘俩,我就护一辈子。”
她没什么运气,可那一刻,她觉得——够了。
够她带走。
她带着那份够了的温柔沉了下去。
海水吞没了她的身影。
夜色深沉。
海州的风吹过防波堤,像替她收起最后一声叹息。
......
《奔腾年代里的躁动人生》第一部·落幕
李秀莲沉入海中的那一刻,命运并没有给出最终答案——
她究竟是永沉海底,还是会在某个被命运遗忘的角落被重新捡起?
这个谜,被黑夜、被海浪、被这座城市一起藏了起来。
而同一刻,方俊的世界也悄悄裂开:
婚姻的缝隙、事业的暗潮、名誉的阴影,正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悄悄汇拢。
更致命的,是他私下放走的走私犯施建军——
那是深海里酝酿的海啸力量,
正准备以十二级风暴的姿态,
扑向他的人生。
故事没有结束。
所有未完的命运,都在另一条线上奔涌而去。
敬请期待第二部——《奔腾年代里灯红酒绿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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