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垒城,东郊。
此地曾是废弃的军械所,如今已是安北军跳动的心脏,是一座钢铁与火焰的熔炉。
数百座锻炉昼夜不息,赤红的火舌舔舐着天空,将关北凛冽的寒风都炙烤得扭曲。
滚烫的铁腥,刺鼻的煤烟,匠人们身上挥之不去的汗酸。
三种味道混合,成了此地独有的气息。
工坊之内,上千名赤膊的精壮汉子挥汗如雨。
风箱在沉重喘息。
铁锤在怒吼咆哮。
烧红的铁胚在铁砧上,迸溅出万千星火。
然而,在这片喧嚣与灼热的中心,一处专门检验成品的空地上,气氛却压抑得像一块凝固的铁坨。
“哐啷!”
一声清脆的金属断裂声,又一次响起。
负责测试的工匠面如死灰,看着手中仅剩半截的“安北刀”,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混着炉灰滚落。
他的脚下,堆积着不下百柄同样的断刀。
每一柄,都曾是他们耗费无数心血,严格按照王爷给出的神迹图纸锻造出的利刃。
可现在,它们却脆弱得像一堆瓦片。
最后的刚性测试,不堪一击。
一名须发半白的老工匠,颤抖着手,从那堆废铁中捡起一柄断刀。
他粗糙的指腹摩挲着光滑如镜的断口,浑浊的老眼写满了痛苦与迷茫。
“为什么……会这样?”
“每一步,都是照着图纸来的,折叠锻打的次数,淬火的油温,没有半点差错啊!”
周围的工匠垂头丧气,死寂一片。
这已是第三天了。
自王爷从酉州带回那批足以让所有人眼红的铁料,整个工坊便陷入了疯狂。
所有人都憋着一股劲,要让前线的兄弟们早日换上这削铁如泥的神兵。
谁能想到,他们竟被卡在了这最后一步。
这些看似完美的刀,外表坚硬,内里却脆得惊人。
别说上阵杀敌,与敌人的兵器稍一碰撞,便会当场碎裂。
“去!去请干先生!”
一名身材魁梧的工头再也扛不住这压力,他一跺脚,对着身旁的学徒嘶吼。
“快去!”
“干先生”三个字,让死寂的人群起了一丝微弱的骚动。
那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学徒不敢怠慢,转身就朝着工坊最深处狂奔而去。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干先生,一定要有办法!
就在这时,另一道惊惶失措的呼喊声,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众人心头。
“不好了!!”
负责甲胄锻造的工头连滚带爬地冲来,脸上满是绝望。
“先生!马铠!马铠出事了!”
他扑到那工头面前,也顾不上礼数,声音都在发颤。
“我们……我们按照图纸,造出了第一套重装骑兵的马铠,可……”
“可在负重测试的时候,崩了!”
“几个关键的连接口,全都裂开了!”
“那玩意儿,根本上不了战场!一冲锋就得散架!”
刀,废了。
甲,也废了。
两个噩耗同时降临,工坊的空气仿佛被彻底抽干。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望向了工坊深处。
……
“咚!”
“咚!”
“咚!”
沉重而富有韵律的锤击声,在独立的院落内回响。
干戚赤着精悍的上身,古铜色的肌肤在火光下流淌着油亮的光泽。
他手中那柄与他身形极不相称的巨锤,每一次落下,都精准无比地砸在砧上那块烧得通红的甲片雏形上。
风雷激荡,星火迸溅。
他的世界里,只有铁,锤,和心中那张早已烂熟于心的图纸。
“干……干先生!”
学徒气喘吁吁地冲进院子,声音带着哭腔。
干戚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直到将那块甲片锻打成型,他才将巨锤随手一扔。
“哐当!”
巨锤落地,地面都震了一震。
他直起身,没有回头,只是拿起挂在一旁的布巾,擦拭脸上的汗水。
“说。”
一个字,却带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学徒结结巴巴地将外面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废品堆得跟山一样高,工头们都快急疯了,先生,您快去看看吧!”
干戚擦汗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转过身,那张清秀的脸上,万年不变的平静中,闪过一丝疑惑。
他没有说话,迈步朝院外走去。
他走到那堆积如山的废品前,蹲下身子。
他无视那些复杂的锻造记录,也不问任何一个工匠。
只是随手拿起一把断刀。
入手,掂了掂分量。
指尖,拂过冰冷的刀身。
目光,落在那刺眼的断口之上。
片刻之后。
他站起身,将断刀扔回废铁堆。
他转身,走向不远处正在锻打安北刀的区域。
几名顶尖工匠正围着火炉,满脸愁容。
干戚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在他们身后,沉默地看着。
一名工匠正小心翼翼地将一柄烧得通红的刀胚从炉中夹出,准备淬火。
干戚看着刀胚的颜色,看着它在空气中冷却的速度,看着那工匠脸上因急于求成而渗出的细汗。
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淬火之后,为保刚性,必失韧性。
需以文火低温,回火至少半个时辰,方可刚柔并济。
这些人,为了赶工,竟将最关键的一步,缩减到了如此地步。
过刚易折。
症结在此。
干戚不再观察。
他走到那名工匠面前,没有说一个字,只是伸出了手。
工匠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连忙将手中的锻锤,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
干戚接过那柄对他而言略显小巧的锻锤,掂了掂。
然后,他走到了锻炉前。
整个工坊,不知何时,已经彻底安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此。
他们看着干戚从一块烧红的铁胚开始,一步步锻打。
他的动作,没有半分花哨。
每一次挥锤,都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不是在打铁,而是在谱写乐章。
每一次落下,都精准地敲击在最需要捶打的位置,不多一分,不少一厘。
铁胚在他的锤下,如同有了生命,被迅速拉长,塑形。
折叠,锻打。
再折叠,再锻打。
周而复始。
他的专注,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那是一种将所有生命与热情,都倾注于一件事上的极致。
终于,一柄完美的刀胚成型。
“嗤——”
刺耳的嘶鸣声中,白汽蒸腾。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接下来,是回火。
干戚将那柄新生的长刀,稳稳放入低温炉中。
然后,他便在炉前盘膝坐下,闭上了双眼。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工坊里,除了炉火的噼啪声,再无半点声响。
当炉边的沙漏流尽最后一粒细沙,干戚睁开了双眼。
他起身,用铁钳夹出长刀,放入冷水中,彻底冷却。
做完这一切,他拿着那柄朴实无华的长刀,走回测试场地。
他将刀,递给之前那个负责测试的工匠。
工匠双手颤抖地接过刀,看向干戚。
干戚的眼神,平静无波。
工匠深吸一口气,走到那由数十层浸湿牛皮叠加而成的靶子前。
他双手握刀,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劈下!
“噗!”
没有金铁交鸣。
只有一声沉闷的,利刃切入血肉般的声音。
那柄长刀,轻而易举地,将厚达一尺的牛皮靶,从中断为两截!
切口光滑如镜!
“好!”
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压抑不住的惊呼。
狂喜之色,浮现在所有工匠的脸上。
测试还未结束。
工匠又走到一块手臂粗的铁锭前。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高高举起长刀,狠狠劈下!
“铛!!”
刺耳的巨响伴随着四溅的火星,在工坊内回荡。
工匠虎口剧震,险些脱手。
他稳住身形,连忙低头看去。
那块坚硬的铁锭上,留下了一道半寸深的豁口!
而他手中的安北刀,刀刃依旧寒光闪闪,完美无瑕,连一个崩口都没有!
“成了!!”
“成功了!!”
压抑许久的欢呼声,如火山喷发,瞬间席卷了整个工坊。
匠人们激动地拥抱在一起,又笑又跳,许多人流下了滚烫的泪水。
干戚依旧面无表情。
他转身走向另一边,甲胄锻造的区域。
他走到那具散落一地的重装马铠前。
甲胄工头连忙跑上前,捡起一块崩裂的卡榫甲片,哭丧着脸递到他面前。
“先生,您看,就是这里……”
干戚拿起一块碎裂的甲片,指腹在断裂处反复摩挲。
他又站起身,从工头手中拿过那张被汗水浸湿的图纸。
那是王爷亲手所画,每一个结构,每一个尺寸,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在所有工匠眼中,这是神明的造物,不容置疑。
可它,失败了。
干戚的目光在图纸上一个复杂的榫卯连接结构上,停留了许久。
他的眉头,第一次微微皱起。
他看懂了。
这个结构设计得太过精巧,却忽略了在剧烈冲击下,所有的力量都会集中在一个最脆弱的点上。
应力集中。
这是个设计上的死结。
同时,他也从碎裂甲片的质感中,察觉到了另一个问题。
炼钢的配方,有问题。
为了追求极致的防御,钢材的配方里,缺少了一种能够增加韧性的材料。
又是过刚易折。
同样的错误,犯了两次。
干戚扔下图纸,没有说一句话。
他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捡起地上一块磨刀石,就在那满是煤灰的坚硬地面上,开始作画。
“唰唰唰……”
石块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一条条笔直的,弯曲的,带着精确角度的线条,在他手下迅速成型。
他没有推翻王爷的设计。
在他看来,那是神明之思。
他只是在那个致命的连接结构旁,增加了一个小小的弧形卸力槽,和一个辅助的铆钉固定点。
一个被人认为的天才设计,被另一个天才,用一种更接地气的方式,补上了最后一块短板。
画完图,他又走到一口正在熔炼钢水的坩埚前。
他指了指旁边的一堆矿石原料,伸出三根手指。
然后,又指向另一种颜色不同的矿粉,伸出了一根手指。
负责配料的工匠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恍然大悟的光芒。
他明白了。
在原有的配方基础上,加入三份锰铁矿,一份赤铜矿!
干戚做完这一切,便再次归于沉默。
他走回属于自己的那座锻炉,拿起锤子,继续锻打他未完成的作品。
仿佛刚才所做的一切,不过是随手掸去了身上的灰尘。
但整个工坊,却因他这几下简单的动作,彻底活了过来。
绝望被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冲天的干劲和狂热的崇拜!
“快!都动起来!按照干先生的法子,改!”
“淬火之后,回火的时间,都给我记住了!谁敢再偷懒,老子亲手把他扔进炉子里!”
“甲胄组的,新配方,马上试!新的连接件,立刻开模!”
沉寂的工坊,再次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生命力。
那锤击声,汇成了一曲激昂的战歌。
……
数日后。
在干戚雷厉风行、不近人情的监督之下,整个锻造工坊的效率与成品率,都得到了匪夷所思的提升。
工坊的角落里,一排排崭新的武器架上,插满了寒光闪闪的安北刀。
另一边,一片片经过改良的甲胄部件,也堆积如山。
今天,是第一具完整的重装骑兵甲胄,正式组装完成的日子。
那是一头真正的钢铁巨兽。
不仅仅是包裹骑士全身的厚重板甲,更包括了那套将战马从头到尾武装起来的狰狞马铠。
当最后一块甲片被安装完毕,这具闪烁着幽冷金属光泽的甲胄,被数名工匠合力,立在了工坊中央一个特制的巨大木架上。
它静静矗立,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工坊之内,所有的敲击声都停了下来。
千名工匠,自发地从各自的岗位上围拢过来,屏住呼吸,目光灼灼地望着那具凝聚了他们无数心血的杰作,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干戚缓缓从人群中走出。
依旧沉默。
他走到另一边,那个堆放着从大鬼国骑兵手中缴获来的兵器堆里,随意翻找。
最终,他抽出了一把大鬼国骑兵最常用的,带着明显弧度的制式弯刀。
他掂了掂分量。
然后,走向了那具矗立在中央的钢铁巨兽。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们能清晰地看到,干戚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瞬间虬结,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
他抡起了手臂,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铛——!!!!”
一声前所未有、足以刺破耳膜的金属爆鸣,轰然炸响!
无数耀眼的火星,如烟花般四散飞溅!
那柄锋利的弯刀,在与厚重胸甲接触的瞬间,被一股巨大的反作用力,狠狠弹开!
“嗡——”
弯刀在空中发出一阵不甘的悲鸣,脱手飞出,在地上翻滚了几圈,最终无力地停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在那柄弯刀上。
刀刃上,赫然崩开了一个拇指大小的豁口!
而那具厚重的胸甲之上……
只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白色划痕。
倒吸凉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整个工坊,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匪夷所思的一幕,彻底震撼,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干戚走到那具甲胄前,伸出手指,轻轻地,抚过那道白色的划痕。
他那张万年不变的面瘫脸上,终于露出久违的笑容。
一个无比灿烂,如同孩童般纯粹的笑容。
他转过身,面对着那数千名已经陷入呆滞的工匠。
“加快速度。”
“月底交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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