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的旨意很快便传遍了咸阳。
长公子扶苏获准设立“天工苑”，专司研究“格物致知”之理，招募天下巧匠、善算、通医、精农者，不拘学派，唯才是举。
这道旨意在平静的咸阳朝堂，投下了一颗不大不小的石子。
大多数朝臣对此嗤之以鼻。长公子素来以仁孝闻名，好儒术，如今却搞什么“格物”、“天工”，在他们看来，不过是年轻人一时兴起的玩物丧志，或是被某些方士蛊惑，搞些奇技淫巧罢了。与国之大事、礼仪典章相比，不值一提。
儒家一派的官员，尤其是扶苏曾经的老师，博士仆射周青臣等人，更是痛心疾首，私下议论纷纷，认为长公子背离圣贤之道，堕入歧途。
而法家出身的官员，如李斯，虽未明确表态，但眼神中也多了几分审视与疑虑。他们更关心的是，这天工苑是否会耗费大量国帑，以及……是否会影响到现有的权力格局。
唯有军方，以蒙恬、王翦等将领为代表，以及以右相冯去疾为首的世家，对此事保持着一种谨慎的好奇。他们敏锐地察觉到，长公子自那日觐见后，气质大变，而那“凭空造冰”的传闻，也并非空穴来风。若这“格物”真能打造出更锋利的兵器、更坚固的甲胄……那意义可就截然不同了。
外界的纷扰，扶苏并未过多理会。他深知，唯有拿出实实在在的成果，才能堵住悠悠众口，才能真正赢得父皇和所有人的信服。
他在咸阳宫外围划得了一处略显陈旧但面积不小的官署作为天工苑的临时驻地。嬴政果然派来了黑冰台的人，名义上是协助核查招募人员的背景，实则也带有监视之意。扶苏坦然接受，他知道，这是必经的过程。
招募令发出数日，应者寥寥。这时代，真正的技术人才大多地位不高，或隐匿于民间，或依附于贵族，对于这突如其来的、由长公子主导的招募，多是持观望怀疑态度。
这一日，扶苏正在空旷的官署院内，亲自用炭笔在一块打磨光滑的木板上勾勒着一些简单的几何图形和力学示意图，思考着如何尽快打开局面。
一名黑冰台的锐士悄无声息地出现，低声禀报：“长公子，门外有一人，自称乃墨家子弟，前来应募。”
墨家？
扶苏眼中精光一闪。墨家崇尚科技，擅长守城器械、手工技艺，正是他急需的人才！他立刻道：“快请！”
片刻后，一名身着粗布短褐，脚踩草鞋，肤色黝黑，身形精悍的中年男子大步走了进来。他约莫四十岁上下，双手布满老茧，眼神锐利而专注，透着一股实干家的沉稳。他进入院中，并未立刻看向扶苏，目光反而先被扶苏画在木板上的那些奇异的图形所吸引，脸上露出思索之色。
“墨者，公输哲，见过长公子。”他抱拳行礼，动作干脆利落，不卑不亢。他并未用“草民”自称，而是直呼“墨者”，带着一丝属于学派的自矜。
“公输先生不必多礼。”扶苏放下炭笔，微笑还礼，“先生能来，我这天工苑，可谓蓬荜生辉。”
公输哲直起身，目光这才正式落在扶苏身上，带着审视：“长公子招募令所言‘格物致知’，‘利国利民’，不知是空谈口号，还是确有实措？” 他语气直接，甚至有些冒犯，显然是个务实不喜虚言之人。
扶苏不以为意，反而欣赏这种直接。他指着木板上的图形，问道：“先生请看此图，可知其中之理？”
公输哲走近细看，只见木板上画着杠杆、滑轮、斜面等简单机械的示意图，旁边还标注着一些他看不太懂的符号和文字注释（扶苏夹杂了一些现代物理符号的简化版）。他眉头紧锁，看了半晌，指着其中一个滑轮组示意图道：“此物……似可省力？但如此组合，其力之变化，颇为精妙，与《墨经》所载，有所不同，似乎……更为明晰。”
扶苏心中点头，不愧是墨家传人，一眼就看出了关键。他拿起旁边准备好的几段绳索和小型木制滑轮，当场演示起来。他一边操作，一边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语言，阐述着杠杆原理、滑轮组省力的规律。
公输哲起初还带着怀疑，但随着扶苏的演示和讲解，他的眼神越来越亮，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这些道理，墨家先贤并非没有触及，但往往停留在经验和定性描述，远不如扶苏此刻讲述的这般系统、定量、直指本质！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公输哲忍不住拍案叫绝，看着那简单的滑轮组，眼神如同看到了绝世瑰宝，“长公子所言‘格物之理’，竟能将匠作之术，剖析至此等精微地步！公输哲……受教了！” 他再次躬身，这一次，语气中带上了真正的敬意。
扶苏扶起他，笑道：“此不过沧海一粟。格物之道，包罗万象，小至微粒，大至星辰，皆有规律可循。若能深究，可解民生疾苦，可强国家根基。” 他话锋一转，指向院中一堆木材和几件常见的、效率低下的工具，“譬如，我等可否先从此处着手，改良几件日常用具，让匠人劳作更省力，让百姓生活更便利？”
公输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顿时明白了扶苏的意思。这是要先用立竿见影的小成果，来证明“格物”的价值！他心中豪气顿生，拱手道：“长公子但有所命，公输哲愿效犬马之劳！我墨家，本就是为了‘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
“好！”扶苏要的就是这个态度，“那便请先生主持，我们先试制两物：一为‘曲辕犁’，用以替代现行直辕犁，深耕省力；二为‘新式桌椅’，替代跪坐之席，使人安坐，利于书写劳作。”
他简单地描述了一下曲辕犁的弯曲结构带来的转向和省力优势，以及桌椅的大致形制。公输哲本就是技艺大家，一点就透，眼中异彩连连，立刻意识到这两种看似简单的东西，背后蕴含的“格物之理”和可能带来的巨大改变。
“妙极！长公子之思，天马行空却又切合实用！我这就去召集几位相熟的匠友，一同研制！” 公输哲雷厉风行，当即就要动手。
看着公输哲充满干劲的背影，扶苏心中稍定。天工苑的第一块基石，总算埋下了。
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曲辕犁和桌椅，只是敲开僵局的第一块砖。后面还有雪盐、农具、火炕……乃至更遥远的蒸汽与钢铁，都在等待着他，去一一实现。
而他也清楚，暗处的目光，从未离开。赵高的惊惧，儒生的非议，朝臣的观望，都将是未来道路上的阻碍。
但他无所畏惧。
望着官署门外咸阳城喧嚣的景象，扶苏仿佛看到了那沉睡的巨兽，正在被一点点唤醒。
“格物之火，既已点燃，便不会再熄灭。”他轻声自语，目光坚定如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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