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水河谷的厮杀声已渐渐稀落,取而代之的是伤者压抑的呻吟、战马无力的悲鸣,以及秋风拂过染血草木的肃杀之音。
诸葛瞻拄着那杆沾满血污的长槊,勉强支撑着身体,环顾四周。
跟随他出城追击的大军,此刻还能站在他身边的,已不足三百人,且个个带伤,甲胄残破,神情疲惫而绝望。
黄崇、张遵、李球等将领围拢在他身旁,人人身上都有数处创伤,诸葛尚的左臂更是被简单包扎着,仍有血迹渗出。
他们的四周,是密密麻麻、刀枪林立的魏军,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死亡的气息。
诸葛尚年轻的脸庞上满是血污与尘土,却无惧色,他深吸一口气,对父亲说道:“父亲,今日我等为社稷而战,力尽于此,死得其所!儿愿与父亲并肩,战至最后一息!”
“对!吾等深受国恩,今日唯死而已!”张遵挺起满是豁口的环首刀,嘶声吼道。
“至死方休!”黄崇、李球等人也齐声呐喊,声音虽因疲惫而沙哑,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决绝。
诸葛瞻看着身边这些伤痕累累却目光坚定的同袍,尤其是儿子那与年龄不符的刚毅眼神,心中悲恸与豪情交织。他点了点头,声音因力竭和激动而微微发颤:“好!好!诸君高义,瞻感佩五内!今日,我等便为大汉,流尽这最后一滴……”
“慢!”
一个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打断了诸葛瞻诀别的话语。
魏军的包围圈如同潮水般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道。
一名年过五旬、面容清癯、身披寻常铁甲的老将,在一队亲兵的护卫下,缓步走了过来。
他步履沉稳,目光平静,身上并无多少盛气凌人的杀伐之气,却自有一股久经沙场、洞察世事的深沉威严。
正是邓艾。
看到此人,诸葛瞻及身边蜀将瞳孔皆是一缩,握紧了手中残存的兵器。
仇敌相见,气氛陡然更加凝滞。
邓艾在距离诸葛瞻十余步处停下,他先是扫视了一圈这仅存的、却依然试图挺直脊梁的蜀军核心,目光在诸葛瞻那张与其父诸葛亮依稀有着几分神似的年轻面容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
师纂上前一步,低声请示:“将军,是否……”
邓艾微微抬手,止住了师纂后续可能下令攻击的话语。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诸葛瞻身上,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将军临危受命,力战至此,忠勇可嘉,邓某佩服。”
诸葛瞻冷哼一声,挺直脊梁,尽管身形已有些摇晃:“不必多言!我等既食汉禄,自当为汉死节!今日唯有战死之汉将,绝无投降之懦夫!要战便战!”
他身后的残兵也跟着发出低沉的怒吼,做好了最后搏杀的准备。
邓艾却并未动怒,脸上反而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叹息。
他沉默了一下,忽然从怀中取出一封以火漆封缄的信函,对身旁一名亲兵示意。
那亲兵接过信,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在双方警惕的目光注视下,将信放在了诸葛瞻身前的地上,然后迅速退回。
这一举动让诸葛瞻和他身边的将领都愣住了。
在这剑拔弩张、生死立判的最后时刻,邓艾不催进攻,不劝投降,却递来一封信?这是何意?
诸葛瞻眉头紧锁,满是血污和尘土的脸上写满疑惑与警惕。
他盯着地上那封看似普通的信函,又抬眼看向邓艾。
邓艾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诸葛尚低声道:“父亲,小心有诈!”
黄崇也道:“此乃敌军惑心之计,不必理会!”
诸葛瞻心中亦是疑窦丛生,但邓艾此举太过反常,反倒激起了他一丝难以抑制的好奇。
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对方究竟想通过一封信传达什么?
是嘲讽?是劝降的华丽辞藻?还是别的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示意身旁亲兵将信捡起。
亲兵谨慎地用刀尖挑开火漆,确认无虞后,才将信抽出,呈给诸葛瞻。
诸葛瞻展开信,目光落在字迹上。
信并非邓艾所写,落款处赫然是一个让他既熟悉又忌惮的名字——成济。
那个近年来声名鹊起,助曹魏小皇帝诛杀司马昭、平定内乱,如今更是总督伐蜀军事的魏国大将。
他压下心中震动,凝神阅读。
“汉卫将军、诸葛思远阁下敬鉴:”
开篇称呼颇为正式,甚至带有一丝敬意。
“冒昧致书,遥想阁下此时,或已身陷重围,力战至绝境。艾虽为敌帅,用兵求胜,然对阁下临危受命、慨然赴战之忠勇,某亦深为感慨,故请邓将军转呈此书,聊表寸心,非为劝降,实为言义。”
信中的语气平和,甚至带着一种超越阵营的冷静分析。
“阁下感念后主知遇之恩,誓以死报,此乃人臣大节,济虽在敌国,亦深敬之。然济窃以为,为将者,忠勇之外,更需审时度势,明辨大义。”
看到这里,诸葛瞻心中微微一震。
“天下纷争,自黄巾乱起,至今已近百年。九州动荡,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十室九空。此百年血泪,皆因天下分裂,战祸不休。我大魏皇帝陛下,少年英主,志在一统宇内,止戈息兵,复天下以太平。此非为一姓之私欲,实为万民之公愿,乃真正之国之大义。”
“阁下身为武侯嫡嗣,自幼承庭训,武侯毕生心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所为何来?仅是为‘复兴汉室’四字虚名乎?济以为不然。武侯《出师表》中言‘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其深意在于结束乱世,重归一统,再现太平!武侯之悲,在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然其心所向,乃是天下安定,百姓安居。今汉祚衰微,益州疲敝,天命人心,已有所归。阁下若执意玉石俱焚,徒令大汉再添新魂,于天下何益?于百姓何益?岂是武侯所愿见?”
字字句句,如同重锤,敲击在诸葛瞻的心头。
他握着信纸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父亲的身影,父亲的教诲,父亲的叹息,仿佛在这一刻穿越时空,与信中的文字重叠。
“且夫,忠义有大小之分。为一人一姓殉节,是小忠;为保全血脉、减少苍生劫难而权变,是大义。后主仁厚,乃先帝骨血,武侯受托孤之重,其遗志岂仅在于疆场胜负?更在于保全先帝血脉,使刘氏宗祀不绝。今蜀中局势,阁下明察。若阁下与诸位国之干城皆殁于此,大厦倾覆之时,后主将何以自处?依仗那些首鼠两端之益州世家乎?彼等可共富贵,安能共患难?届时,谁可护佑后主周全?谁可延续先帝与武侯之遗泽?”
“济知阁下刚烈,必不屑降敌求生之名。故此书非为劝降,实为恳请。恳请阁下,为武侯遗志计,为后主安危计,为麾下将士性命计,亦为这战乱近百年的天下苍生计,暂息干戈。放下兵刃,非为怯懦,实为担当。以阁下之余威,邓将军之信诺,济可担保,阁下及麾下将士,必得保全,后主亦可得善遇。待天下一统,战火平息,后世史笔,或能体察阁下今日苦心与抉择。”
信的末尾,是成济的署名,字迹沉稳有力。
“言尽于此,望阁下三思。成济顿首。”
信读完了。
诸葛瞻僵立在原地,仿佛化作了一尊石像。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染血的铠甲和苍白的脸上,那双原本充满决绝死志的眼睛,此刻被巨大的痛苦、迷茫、挣扎所充斥。信从他微微颤抖的手中滑落,飘然坠地。
“父亲?”诸葛尚担忧地轻唤一声,他从未见过父亲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
黄崇、张遵等人也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诸葛瞻缓缓抬起头,目光掠过身边这些追随他至此、准备赴死的同袍,掠过他们年轻或不再年轻的脸庞,掠过他们身上的伤痕,最终,他弯下腰,捡起那封信,递给了离他最近的黄崇。
“你们都……看看吧。”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难以辨认。
黄崇疑惑地接过,与张遵、李球等人围拢,借着夕阳最后的光亮,快速阅读起来。
诸葛尚也凑到一旁,随着阅读的深入,他们的脸色也变了,先是惊愕,继而陷入沉默,最后,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神情。
信在几人手中传阅一圈,最终又回到了诸葛瞻手中。
没有人说话,只有秋风吹过河谷,带来阵阵寒意和血腥气。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这片小小的绝地。
许久,黄崇抬起头,这位素来以刚直敢言着称的参军,眼中已布满血丝,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
张遵握刀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终,那绷紧的指节缓缓松弛下来。
他别过头去,肩膀微微耸动。
李球闭上眼,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过沾满尘土的脸颊。
诸葛尚看着父亲,又看看周围沉默的人,年轻的脸庞上充满了矛盾和痛苦。
他想起祖父,想起陛下,想起成都城内可能已经慌乱的宫闱,想起信中所言“谁可护佑后主周全”,拳头攥得骨节发白。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集中在了诸葛瞻身上。
他是主将,是武侯之子,是这支军队的灵魂,也是此刻唯一能做决定的人。
诸葛瞻缓缓环视众人,从每一张熟悉的、布满血污与疲惫的脸上掠过。
他看到了决死后的解脱,也看到了悄然萌生的、对信中那个“另一种可能”的茫然期待,更看到了深藏于绝望之下的、对身后之事那无法言说的忧虑。
他读懂了他们的沉默。
“诸君……”诸葛瞻开口,声音干涩无比。
“成济信中……所言……你们……以为如何?”
没有人立刻回答,这实在是一个太过沉重的问题,沉重到足以压垮任何仅凭血气支撑的勇气。
又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良久,黄崇哑着嗓子,艰难地说道:“将军……信中所言……虽为敌论,却……却并非全无道理。武侯毕生所愿,天下太平,百姓安泰……若……若我等尽殁于此,陛下他……益州那些大族……”他说不下去了。
张遵猛地抬起头,虎目含泪,低吼道:“难道我们就这么降了?有何面目去见先帝!去见丞相!”
“那你要陛下,独自去面对城破国亡吗?”李球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锥心之痛。
“张将军,你我都出身勋贵,比谁都清楚,那些平日里阿谀逢迎的世家,到了真正大难临头时,会如何做!若连我们都死了,陛下身边,还剩谁?”
张遵如遭雷击,怔在当场。
诸葛尚走到父亲身边,握住了父亲冰冷颤抖的手,低声道:“父亲,祖父临终前,最放不下的,除了北伐大业,便是陛下……他曾说,‘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这‘效忠贞之节’,不仅是为汉室,更是……为了先帝托付的陛下啊。”
最后一句话,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击穿了诸葛瞻心中最后一道名为“死节”的壁垒。
他闭上双眼,两行热泪再也抑制不住,冲破血污的阻碍,滚滚而下。
那不是懦弱的眼泪,而是信念崩塌、抉择痛苦、对父亲、对陛下、对脚下这片土地无尽愧疚的眼泪。
父亲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不是羽扇纶巾、算无遗策的丞相模样,而是五丈原秋风里,那个灯枯油尽、却依然为幼主、为未来忧心忡忡的迟暮老者。
是啊,死,何其容易。
一腔热血泼洒出去,便可博得忠烈之名,无愧于心。
可是然后呢?陛下怎么办?父亲临终的嘱托怎么办?这些追随自己出城、家中亦有父母妻儿的将士们,他们的性命又怎么办?难道真要让他们全部为自己那“忠义”的虚名陪葬?
成济信中的话,虽然冷酷,却撕开了血淋淋的现实。
蜀汉,真的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姜伯约在剑阁苦战,国内精锐尽出,绵竹这支最后的机动力量已覆灭于此,成都空虚,人心惶惶……大厦将倾,非一木可支。
继续战斗,除了再添数百具尸体,让魏军的战功簿上再多一笔,还有什么意义?能改变国破的结局吗?能保护得了陛下吗?
不能。
那么,或许……或许放下武器,活下去,忍着屈辱和痛苦活下去,去履行另一个或许更艰难的责任——在国破之后,尽一切可能保护陛下周全,保全更多将士的性命,让这场绵延近百年的战乱,至少在这一隅,能少流一些血……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如同野草般疯长,缠绕着他,让他几乎窒息。
终于,诸葛瞻睁开了眼睛。
眼中的泪光尚未干涸,但那份决绝的死志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死寂的疲惫,以及一种背负起更沉重十字架的觉悟。
他缓缓转过身,面向一直沉默等待的邓艾。
邓艾的目光平静地迎上来,没有胜利者的骄矜,也没有刻意的怜悯,只是等待着。
诸葛瞻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挺直了脊梁。他松开了握着长槊的手。
“哐当”一声,那杆陪伴他经历最后血战的兵器,掉落在地,溅起些许尘土。
紧接着,是黄崇的剑,张遵的刀……一件件残破的兵器,被它们的主人,带着无尽的复杂心绪,轻轻放在了地上。
诸葛尚最后一个放下自己的佩剑,他扶住了父亲微微摇晃的手臂。
诸葛瞻看着邓艾,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声音,那声音嘶哑、低沉,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河谷:
“罪将……诸葛瞻……愿……率众……请降。”
“愿降……”黄崇、张遵等人,亦随之嘶声道,纷纷单膝跪地,垂下了头颅。
最后的残兵,见此情形,也陆续丢下了手中兵刃,跪倒一片。
许多人将脸深深埋入染血的尘土中,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压抑的呜咽。
那不是恐惧,而是信仰崩塌、使命终结的巨大悲怆。
雒水依旧潺潺流淌,带不走这弥漫河谷的血腥与悲伤。
夕阳终于完全沉入山后,只在天边留下一抹凄艳的残红,仿佛在为这个政权,献上最后的挽歌,也为一位名臣之后,在绝境中做出的、痛苦而无奈的抉择,蒙上一层悲凉的余晖。
邓艾默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脸上并无喜色。他轻轻抬手。
“收兵。妥善安置降卒,医治伤者。”他顿了顿,看向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的诸葛瞻,补充道。
“以礼相待诸葛将军及其部属,收殓双方阵亡将士遗骸。”
“诺!”师纂等将领拱手领命,开始指挥士兵上前,收走地上的兵器,搀扶起伤重的蜀军降卒。
一场惨烈的伏击战,一场艰难的劝降,至此,终于落下了帷幕。
绵竹的大门,已然洞开。
成都,那座繁华而脆弱的蜀汉都城,失去了最后一道屏障,彻底暴露在了魏军兵锋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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