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朔风卷着战场的硝烟掠过，斡离不低沉的声线划破死寂——棋局，已然终了。
斡离不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却带着穿透骨髓的寒意，宛如自九幽深处传来的最终判语，压得周遭空气都凝滞几分。
话音落定的刹那，他指节微松，那双常年拉弓布满厚茧的手，缓缓松开了缠裹着兽筋的弓弦，动作慢得像一场蓄谋已久的仪式。
“嗡——！”
“嗡——”的弦鸣尚未消散，一道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黑影便撕裂了百丈之遥的夜色，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直扑赵桓毫无防备的面门！
时光在此刻仿佛被生生拉成了粘稠的糖浆，每一秒都漫长得煎熬。赵桓僵在马背上，瞳孔剧烈收缩，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那个带着破空锐响、不断放大的黑点，死亡的阴影瞬间吞噬了他。
死亡的气息如此浓烈，近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扼住他的咽喉，这是他从未有过的窒息感。
“陛下！小心！”
一声暴吼陡然炸响，如惊雷般震彻耳畔！紧接着，一道魁梧如铁塔的身影从侧方猛地撞来，那股蕴含着千钧之力的冲势，直接将赵桓狠狠掀落马背，摔向一旁的空地！
是姚平仲！
“噗——！”
赵桓在粗糙的地面上翻滚了数圈才勉强停下，浑身骨头像散了架般疼痛，他挣扎着回头望去，只见那支淬着寒光的可怖箭矢已穿透姚平仲的坐骑脖颈，箭势丝毫不减，精准地从他后心射入，又从前胸透了出来，箭尾的羽毛还在微微颤动！
姚平仲高大的身躯在马背上猛地一震，剧痛让他喉间一甜，一口滚烫的鲜血冲破牙关，如朱红瀑布般喷洒在墨色的夜空之中，溅起的血珠甚至落在了不远处赵桓的衣襟上。
他缓缓低下头，浑浊的目光难以置信地凝视着胸前那碗口大的血洞，鲜血正汩汩涌出染红了铠甲。随即他艰难地抬起头，望向赵桓的方向，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惊骇，继而被深深的不甘填满，最终所有情绪都凝结成一丝苦涩的决绝。
“轰”的一声闷响，他再也支撑不住，连人带马重重栽倒在地，扬起一片尘土与血污。
- - -
“将军！”
“护驾陛下！速撤！”
周遭亲兵见状瞬间红了眼，嘶吼着冲破混乱的战局，冒死将奄奄一息的姚平仲从地上拖起架至备用马上，其余人则围成一道人墙，死死护住仍在呆滞状态的赵桓，疯魔般朝着城门的方向疾驰而去。
赵桓的脑中一片空白，耳边全是呼啸的风声和亲兵的呐喊，脸上还残留着姚平仲溅落的鲜血，那温热而粘稠的触感格外清晰，时刻提醒着他刚刚发生的一切。
他回首，望了最后一眼。
火海熊熊燃烧的战场之前，金军标志性的黑色大纛之下，斡离不已经放下了手中那把极具威慑力的巨弓。他没有下令让骑兵追击，只是负手立在原地，远远望着狼狈逃窜的宋军队伍，目光尤其停留在那个被鲜血染红面颊的年轻帝王身上。
他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极淡的、带着玩味的残忍笑意，仿佛这场厮杀对他而言不过是一场尽兴的博弈。
仿佛在诉说：看，你的性命，我随时可取。
- - -
当这支伤痕累累的队伍终于抵达城下时，城墙上原本因“胜利”而爆发的欢呼声，在看清他们满身血污的惨状瞬间，戛然而止，只剩下一片死寂。
回想出征时三千死士列阵的浩荡，如今归来者竟不足两千，残兵们盔甲染血、神色仓皇，连手中的兵器都多数残缺。这场看似击退金军的“辉煌胜利”，背后的代价竟如此触目惊心。
“太医！太医何在！快传太医！”赵桓踉跄着扶住姚平仲的担架，声音因极致的焦急而嘶哑变形，几乎不成人声，眼中满是血丝。
几名太医听闻急召，连滚带爬地从宫门外赶来，围拢到担架旁。可仅看一眼姚平仲胸前那狰狞的伤口和不断渗出的黑血，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惨白如纸，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陛下……此箭不仅带有倒钩，箭尖更是深入心肺……这般伤势，一旦贸然拔出箭矢，便是神仙来了也难施救啊……”老太医颤抖着声音回话，头垂得极低。
“救他！”赵桓猛地攥紧拳头，死死盯住老太医，一字一顿地命令道，“朕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哪怕是豁出你们太医院所有人的性命，也务必救活他！他若死了，尔等所有人，都给朕给他陪葬！”
然而半个时辰后，福宁殿内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老太医“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磕在冰凉的地砖上，声音里满是绝望与愧疚。
“陛下……臣等无能……那箭镞之上淬有剧毒，此毒并非太医院典籍中记载的寻常毒物，乃是一种……臣等从未见过的奇毒，它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侵蚀将军的生机，臣等用尽毕生所学，也束手无策啊！”
“束手无策……”
赵桓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仿佛要将它们嚼碎咽下。忽然，他突兀地笑了，那笑容比恸哭更显凄楚，里面积满了无力与绝望。
他终于彻底明白，斡离不一箭，并非真的要取他性命，也不是单纯针对姚平仲。那箭射穿的，是他最后的侥幸，是他对“胜利”的幻想——其意在赤裸裸地告知自己：所有的挣扎，在绝对的实力面前皆是徒劳；所有看似光鲜的胜利，都需要付出你根本无法承受的惨痛代价。
他缓缓站起身，踉跄着行至殿外，望着殿外漆黑如墨的夜空，寒风吹起他的衣角，却吹不散他心头的阴霾。
“李纲。”他轻声唤道，声音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老臣在。”李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担忧。
“传朕旨意。”赵桓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冰冷得不带一丝人间温度。
“去告知李邦彦，即刻派人去金军大营谈判，无论斡离不提出何种条件——割地、赔款、和亲，皆可应允。”
“只求……只求他能拿出解药，救姚平仲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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