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岩的急报如同冰水浇头，书房内刚刚酝酿起的合作气氛瞬间冻结。
“多少人？可能判断身份？”昭滑不愧是沙场老将，虽惊不乱，沉声问道。
“约十余人，分散四周，行动诡秘，像是专业的探子。暂时无法判断是子兰的人，还是……秦国的黑冰台。”昭岩语气凝重。
张仪！他的触角果然已经伸到了这里！姬延心念电转，自己与昭滑的会面如此隐秘，竟也这么快就被盯上，可见对方在郢都的势力盘根错节，无孔不入。
“大司马，此地不宜久留。”姬延立刻起身，果断说道，“寡人等即刻离开，绝不能连累大司马！”
昭滑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在这等危急关头，这位年轻的天子首先想到的不是自身安危，而是不连累盟友，此等气度确非常人。他抬手制止：“天子且慢！此刻出去，无异于自投罗网。”他沉吟片刻，眼中厉色一闪，“昭岩！”
“在！”
“启动‘暗渠’。”昭滑下令，“带天子等人从密道离开，前往‘甲三’安全屋。沿途清理痕迹，若有尾巴，你知道该怎么做。”
“诺！”昭岩凛然应命，显然对此类情况早有预案。
所谓“暗渠”，乃是昭滑这类重臣为防不测，在府邸别业中设置的秘密通道。昭滑亲自移开书房书架后的一个机关，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洞口，里面漆黑一片，散发着潮湿的泥土气息。
“天子，请！”昭滑示意。
“大司马，合纵之事……”姬延临行前，不忘最初的目的。
昭滑郑重道：“天子放心，抗秦乃滑毕生所愿。今日一会，滑已知天子之心。扳倒子兰，推动合纵，需从长计议，滑自会暗中筹划。待风头稍过，再与天子联络。屈侄，你熟知内情，暂且跟随天子，务必护得周全！”
“是！”屈丐激动应道。
时间紧迫，姬延不再多言，向昭滑一拱手，率先弯腰进入密道。苏厉、阿耕、屈丐以及两名锐士紧随其后。昭岩最后进入，从内部将机关复位。
密道狭窄、潮湿、曲折，不知通向何方。众人屏息凝神，在昭岩的引领下默默前行，只能听到彼此压抑的呼吸声和脚下趟过积水的细微声响。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现微光，是一处出口，外面似乎是一条废弃的巷道。
昭岩示意众人停下，自己如同灵猫般悄无声息地潜出探查。片刻后返回，低声道：“外面安全。但为防万一，我们分头行动。陛下随我直接前往安全屋。苏先生、阿耕兄弟和屈大夫一组，绕行城西。两位兄弟（指锐士）断后，清除可能存在的追踪，一炷香后到安全屋汇合。”
众人依计行事，迅速分散，消失在郢都错综复杂的街巷阴影中。
姬延在昭岩的护卫下，穿行于漆黑的小巷。郢都的夜晚并不宁静，远处主街仍有喧嚣，但这背街里坊却如同另一个世界，寂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昭岩对路径极为熟悉，七拐八绕，时而翻越低矮的墙头，时而穿过某户人家的后院（显然是早已打通的关系），最终来到一处挂着陈旧“漆器坊”招牌的店铺后门。
有节奏地敲击数下后，木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一名伙计模样的精干青年将他们迎入，随即迅速关门。
这里便是昭滑所说的“甲三”安全屋，表面是一家经营不善的漆器作坊，实则是昭滑麾下军情系统的秘密据点之一。
直到身处这相对安全的环境，姬延才稍稍松了口气，但心中的紧迫感丝毫未减。张仪如同附骨之疽，他必须在对方完全锁定自己之前，打开局面。
约莫半个时辰后，苏厉、阿耕和屈丐安全抵达。又过了一炷香时间，那两名负责断后的锐士也回来了，身上带着淡淡的血腥气，其中一人手臂多了道浅浅的刀痕。
“陛下，清理了三只‘老鼠’。”一名锐士简练地汇报，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姬延点了点头，心中却是一沉。对方果然派了人跟踪，而且被清理掉，意味着双方已经见了血，矛盾彻底激化，再无转圜余地。
“我们必须加快动作。”姬延看向屈丐和苏厉，“屈大夫，除了昭滑大司马，朝中还有哪些重臣可能反对子兰，支持抗秦？”
屈丐思索片刻，道：“三闾大夫屈原大人，向来主张联齐抗秦，且才华横溢，深受部分士子拥护，只是……近年来因直言进谏，已被大王疏远，多赋闲在家。此外，还有左徒昭雎大人、将军唐昧等人，对子兰亦多有不满，但或势单力薄，或态度暧昧。”
屈原！姬延心中一动，这可是青史留名的人物！若能得他相助，无论在舆论还是联络士人方面，都将是一大助力。
“能否设法联系上屈原大夫？”姬延问道。
屈丐面露难色：“屈原大夫府邸外围，必有子兰眼线。且他性情刚烈，不经引荐，贸然求见，恐难成功。”
苏厉沉吟道：“或可借助墨家之力？程邈先生曾言，郢都有墨家长老。”
一直沉默的阿耕此时开口：“我可尝试联系本城墨者。但需要时间，且不能保证长老愿意见面。”
就在众人商议下一步行动方针时，店铺前堂隐隐传来一阵喧哗，似乎有官差盘查的声音！
“开门！官府查案！有贼人伤官潜逃，全城搜捕！”粗鲁的呼喝声清晰可闻。
众人脸色再变！来得这么快？！是例行盘查，还是针对性搜捕？
漆器坊的伙计（实为据点负责人）脸色凝重，对昭岩低声道：“校尉，怕是冲我们来的。前门挡不了多久。”
昭岩眼中寒光一闪，对姬延道：“陛下，请随我来，另有出口通往下水道。情况不妙，只能委屈陛下暂且……”
姬延却抬手制止了他，目光冷静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那些尚未售出的漆器半成品和颜料上，一个大胆的念头瞬间形成。
“不必躲。”姬延语气决然，“他们搜的是‘中原士子’模样的贼人。那我们就不再是了。”
他快速吩咐道：“苏先生，屈大夫，你二人扮作来自吴越之地的采买商贾。阿耕兄弟，你本色出演工匠即可。两位锐士，立刻换上伙计衣物，藏好兵刃，扮作坊内学徒。”他又看向昭岩和据点负责人，“你们应付官差，尽量周旋。”
最后，他指向那些漆器和颜料：“给寡人找一套最破旧的工匠衣物，还有颜料和面具。”
众人虽不明所以，但见姬延神色笃定，立刻依言行动。很快，姬延换上了一身沾满各色颜料的粗布短褐，脸上也被刻意涂抹得花花绿绿，他甚至还拿起一个刚上完底漆、尚未绘制纹样的木胎面具，戴在了脸上，只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睛。
他走到一个工作台前，拿起画笔，蘸上朱砂，竟真的在那面具上勾勒起繁复的楚地巫傩纹样来，动作沉稳，仿佛一个沉浸其中的老匠人。
就在这时，后堂的门帘被猛地掀开，几名手持铁尺锁链的楚国衙役在一个小吏的带领下闯了进来，昭岩和据点负责人跟在后面，陪着笑脸。
“官爷，您看，我们这都是本分的手艺人，哪里敢藏匿贼人啊……”负责人解释道。
那衙役头目目光凶狠地扫过屋内众人。他看到苏厉和屈丐穿着略显华贵（虽经伪装，但底子还在），便上前盘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苏厉立刻操着生硬的、带有浓重吴地口音的楚语回答：“回官爷，小人乃会稽商人，来郢都采买漆器。”屈丐也在一旁附和，他的楚语标准，但刻意带了些许吴音。
衙役又看向正在“专心”绘制面具的姬延和在一旁打磨器物的阿耕，见他们满手颜料，神情专注（姬延是伪装，阿耕是本色），便没了兴趣。最后目光扫过那两名扮作学徒、低眉顺眼的锐士，也未看出破绽。
“搜仔细点！”衙役头目对手下喝道。几名衙役在后堂翻箱倒柜一番，自然一无所获。
“哼，若发现可疑之人，立刻报官！否则，与贼同罪！”衙役头目撂下几句狠话，这才带着人悻悻离去。
直到前堂彻底安静下来，所有人才真正松了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姬缓缓放下画笔，摘下面具，露出那张虽沾满颜料却依旧沉静的脸。刚才那一刻，他仿佛真的与这工匠身份融为一体，险之又险地骗过了盘查。
“陛下睿智！”苏厉由衷赞道，心中佩服不已。临危不乱，急智百出，这位天子的心性，远超他的想象。
然而，姬延脸上却无丝毫得意，反而更加凝重。他看向窗外郢都沉沉的夜色，缓缓道：“躲过一时而已。张仪既已警觉，必不会善罢甘休。他在暗，我们在明，需尽快打开局面，否则……便是瓮中之鳖。”
他必须尽快见到屈原，或者联系上墨家长老。时间，已经不站在他这一边了。
而此刻，在令尹府奢华的书房内，张仪正听着下属关于搜捕一无所获的汇报。他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玉珏，脸上并无失望之色，反而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
“反应很快，藏得也深……看来，这位周天子身边，确有能人。”他淡淡评价，随即吩咐道，“既然搜不到，那就不搜了。传话给我们在三闾大夫府和各个墨家据点附近的人，盯紧了。另外……把我们准备好的那份‘礼物’，给那位爱惜羽毛的三闾大夫送过去。”
“是！”下属领命而去。
张仪端起酒杯，浅酌一口，目光幽深。
“姬延，你想借楚抗秦？殊不知，这楚国的水，比你想象的更深，更浑。不知这份‘礼物’，你可还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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