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在苏婉所居的宫苑外静立了许久,宫墙内隐约飘来的谈笑声像一缕缕轻丝,缠得他心头莫名发紧。
那是苏婉与吕雉的声音,吕雉的语调温婉得体,带着几分世家女子的从容,不知说了句什么趣话,引得苏婉发出一阵低低的轻笑——
那笑声清越如泉,落在寻常人耳中该是悦耳动人,此刻听在扶苏耳里,
却莫名透着股疏离的尖锐,像一道无形的琉璃屏障,将他牢牢阻隔在宫苑之外,连一丝暖意都透不进来。
他原本因方才在宣室殿给赵成画完“大饼”,暂时卸下几分朝堂博弈压力而升起的些许轻松感,
此刻正顺着那刺耳的笑声一点点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沉甸甸的烦躁,像浸了水的棉絮,堵在胸口,闷得他呼吸都沉了几分。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冰凉的玉质没能抚平心底的郁结,反倒让那股莫名的焦躁愈发浓烈——
他明明是皇帝,是苏婉倾心相待的人,却在她的宫苑外像个局外人,连推门而入的勇气都渐渐消散了。
“都退下吧。”扶苏抬手挥了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身后想要跟随的侍从们立刻噤声,躬身退后数步,远远守在宫道尽头,不敢再靠近分毫。
他独自一人转身,脚步沉重地踏入暮色渐浓的宫道,漫无目的地在庞大而幽深的宫殿群中穿行。
宫灯已逐次亮起,暖黄的光晕透过灯笼纸洒在青石板路上,将他孤单的身影拉得极长,又随着脚步移动渐渐缩短,光影交错间,更显落寞。
他走着走着,思绪渐渐放空,连自己要去往何处都浑然不觉,只知道不想回到宣室殿——
那里堆着永远批不完的奏章,还残留着董习那黏腻得令人作呕的谄媚余音,每一寸空气都透着朝堂的压抑与算计。
不知走了多久,脚下的宫道渐渐变得熟悉,抬头望去,竟是阿房宫的宫阙轮廓映入眼帘。扶苏微微一怔,眼底闪过几分茫然——
他怎么会走到这里来?或许是潜意识里,终究对那位退居于此、却依旧像一张无形大网笼罩着整个朝堂的父亲,存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渴望吧?
渴望得到他的认可,渴望能像寻常父子那般说几句话,哪怕只是几句无关痛痒的叮嘱,也好过如今这般隔着君臣的疏离,
隔着过往的隔阂,连对视都透着审视与冰冷。
守宫的内侍见是皇帝亲临,吓得连忙跪伏在地,大气都不敢喘,连声道:
“奴才参见陛下!陛下驾临,奴才这就为陛下引路!”说着便要起身在前领路,姿态恭敬到了极致,生怕有半点怠慢。
扶苏没有说话,只是轻轻颔首,目光掠过阿房宫熟悉的宫墙,心底的茫然渐渐被一丝复杂的情绪取代——
有期待,有惶恐,还有几分连自己都读不懂的忐忑。
内侍将他引至临水的暖阁外,便识趣地悄然退下,只留下扶苏一人站在雕花门扉前。暖阁内透出温暖的光晕,
隐约有熏香的气息顺着门缝飘出,不是朝堂上惯用的肃穆檀香,而是一种舒缓的沉香,带着几分慵懒的暖意。
更让扶苏意外的是,里面没有他预想中严肃的奏对之声,反倒传来一阵略显随意的谈笑,语气熟稔得不像君臣,倒像老友闲聊。
他下意识地放轻脚步,微微俯身,透过未完全合拢的门缝向内望去——
暖阁内灯火通明,数十支蜡烛燃着,将整个屋子照得亮如白昼,沉香袅袅升起,在光影中缓缓飘散。
他的父皇嬴政,竟没有穿平日里威严的朝服,只着了一件宽松舒适的深色常服,衣料柔软,贴合身形,
少了几分帝王的凌厉,多了几分寻常老者的松弛,正慵懒地斜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榻上,双目轻闭,眉头舒展,
连平日里紧锁的眉心都平顺了许多,周身的气场柔和得不可思议。
而站在嬴政身后的,竟是那位“死而复生”、如今退居幕后却依旧影响力不减的太师赵高!
赵高也褪去了朝堂上那身象征身份的朝服,只穿了一件素雅的深衣,袖口微微卷起,露出一截手腕,正手法熟稔地为嬴政揉按着肩颈穴位,
指尖落在穴位上的力度恰到好处,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遍,没有半分刻意与拘谨。他口中还在低声说着什么,
像是市井间的趣闻轶事,语气轻松随意,偶尔带着几分调侃,引得软榻上的嬴政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
那笑意,扶苏从未在嬴政脸上见过,哪怕是当年自己立功受赏时,父皇也从未露出过这般毫无防备的轻松。
暖阁内没有山呼万岁的跪拜,没有谨严刻板的君臣之礼,甚至连一丝一毫的距离感都没有。
那场景,哪里像是威严赫赫、执掌天下数十载的太上皇,与曾经权倾朝野、一手遮天的前权臣?
分明像两个相识多年、早已超越身份与地位藩篱的老友,在忙碌了一日后,卸下所有防备,享受片刻难得的闲暇时光。
那种深入骨髓的松弛与默契,那种无需言语便能懂的亲近,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扎进扶苏的心底。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席卷了他,几乎要将他淹没——先是极致的惊讶,惊讶于父皇竟会对赵高如此纵容,惊讶于两人之间竟有这般旁人无法插足的默契;
紧接着,便是隐隐的嫉妒,嫉妒赵高能得到父皇这般毫无保留的信任与亲近,嫉妒父皇从未对自己露出过这般柔和的神情,嫉妒这份本该属于父子的温情,竟落在了一个外臣身上;
最后,是浓浓的失落与愤怒,失落自己始终像个被排除在外的局外人,无论如何努力,都走不进父皇的心里,愤怒这份不公,愤怒父皇对自己永远是审视与要求,对赵高却能卸下所有防备。
他的指尖猛地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阵细微的痛感,才勉强让自己保持清醒。下意识地想要转身离开,脚步已经微微向后挪动了半分——
他不愿惊扰这份难得的平静,更不愿面对眼前这让他浑身不适的亲密场景,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自己的羞辱。
然而,就在他的脚后跟刚要落地,转身欲走的瞬间,暖阁内赵高那带着笑意、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忽然传了出来,不高不低,恰好能透过门缝落在他耳中,带着几分洞悉一切的从容:
“哟,陛下来了?怎么到了门口,又要走?可是嫌弃我们两个老头子这里无趣,入不了陛下的眼?”
扶苏的身形骤然僵住,后背瞬间泛起一层细密的冷汗,耳根不受控制地发热——赵高竟然早就察觉到他了?
还如此直接地将他的心思戳破,丝毫不留余地!他心中一阵恼火,既气赵高的敏锐与直白,又气自己的怯懦与狼狈,
可此刻若是真的转身离开,反倒显得自己心虚气短,连面对的勇气都没有。
扶苏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底的慌乱与恼怒,抬手理了理衣袍的褶皱,指尖微微颤抖,却还是努力让自己的动作显得从容不迫。
他调整了一下表情,将眼底的复杂情绪尽数掩去,只留下一副帝王该有的平静,然后缓缓抬手,推开了那扇雕花门扉,“吱呀”一声轻响,打破了暖阁外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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