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是被薰衣草染过的,带着淡紫色的香,沿着阁楼的木梯漫上来。它穿过气窗的格栅时,总爱撩动悬在梁上的旧风铃,让那些细碎的玻璃片在光影里晃出彩虹,像在给尘封的旧物唱支唤醒的歌。林女士踩着吱呀作响的木阶往阁楼深处走,手里提着的藤篮里,放着刚从院子里采的薰衣草,紫蓝色的花穗垂着,把影子投在地板上,像一串流动的诗行。
阁楼的角落里堆着半人高的旧物,蒙着褪色的防尘布,布面上落着的灰尘被风掀起,在光柱里跳着细碎的舞。她今天来,是想找一尘当年写的《绣事》诗稿,孩子们说要把它谱成歌,在“母亲诗会”上唱给所有妈妈听。指尖拂过那些积灰的木箱,忽然触到个温润的硬物,藏在一叠旧棉絮里,轮廓方正,带着樟木特有的清苦香气。
抽出来看时,是个樟木绣盒,长约半尺,宽三寸有余,盒身雕着缠枝莲纹样,花瓣的边缘被摩挲得发亮,露出底下浅黄的木色,像被岁月吻过的痕迹。锁扣是黄铜的,上面刻着小小的“安”字,是她母亲的陪嫁物件,当年母亲总说“这盒子能安神,装着的针线都带着静气”。林女士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出国前,特意把这盒子交给一尘,说“等我回来,要和妈一起绣完那幅《春江图》”,后来母亲走了,她竟忘了这盒子还在诗社。
铜锁早已失去了锁的功能,轻轻一掰就开了,“咔哒”一声轻响,像打开了某个被遗忘的春天。熟悉的丝线香气扑面而来,混着樟木的香,是她少女时最熟悉的味道——母亲总在窗边绣活,阳光落在绣绷上,把丝线染成金的、银的,空气里就飘着这样的香,让整个午后都变得软软的。
盒内铺着暗红色的绒布,上面整齐码着十二色绣线,像十二道凝固的彩虹。朱红的是石榴花的颜色,母亲说“绣在春江的晚霞里,能映得水都发烫”;鹅黄的是新柳的嫩芽,“缠在岸边的柳枝上,风一吹就像在摇”;而那抹紫蓝,深得像浸了夜色的薰衣草,是她当年最偏爱的颜色,母亲总说“留着绣江面上的雾,朦胧得像诗”。线轴是牛角做的,被摩挲得光滑如玉,轴身上还贴着小小的标签,是母亲清秀的字迹,标注着线色的名字:“胭脂雪”“柳含烟”“紫霞魂”。
针插是块方形的绒布,里面塞着晒干的薰衣草花,摸上去软软的,像块香软的云。上面插着枚银针,针尾系着段浅绿的丝线,针身被磨得发亮,连针尖都透着温润的光——这是母亲常用的针,她说“针用久了会认人,绣出来的花才有灵气”。林女士捏起银针,指尖触到针尾的小圆环,那里还留着母亲指腹的温度,恍惚间,竟像是看见母亲坐在窗边,左手拈着针,右手引着线,阳光落在她的白发上,把绣绷上的春江照得波光粼粼。
绣盒最底下,压着块未完工的素绢,绢色已经泛黄,却依旧透着细腻的光泽。展开来,是半幅《春江图》:江水用银灰与淡蓝的丝线层层铺叠,针脚细密得像鱼鳞,在光下泛着粼粼波光,仿佛能听见水流的轻响;岸边的柳树刚抽出新枝,嫩黄的线在绢上蜿蜒,枝头还缀着几颗用珍珠米大小的白珠绣的柳絮,风一吹,像是要飘进画外的世界;远处的山峦用浅黛色晕染,山尖描着点金,像被夕阳吻过的痕迹。
可在画面中央,靠近江岸的地方,却留了片空白,约莫巴掌大小,像是谁绣到一半突然停了手,连针脚的痕迹都带着仓促——那里本该绣上两只水鸟,母亲说“让它们贴着水面飞,就像你和一尘,总在诗社的院子里追着跑”。林女士的指尖抚过那片空白,绢布的凉透过皮肤传来,像母亲临终前未说出口的叹息。
素绢旁放着张泛黄的便签,被细心地折成了方形,压在绢角下。展开来,是一尘的字迹,温吞的笔画里带着小心翼翼的郑重:“阿林母亲托我保管绣盒,说等她病好,要和阿林一起绣完这幅图。近日听闻阿姨身体欠佳,已托人送去薰衣草茶,是阿林喜欢的那种,愿她安康。另,阿姨说绣图的空白处想绣两只水鸟,让我记着提醒阿林,用她藏在樟木箱里的那卷孔雀蓝丝线。”
便签的日期,用铅笔标在角落:五年前的三月十七日。
林女士的心脏猛地一缩——那正是她在国外接受化疗最艰难的那段日子。每天呕吐不止,头发大把大把地掉,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每次和母亲通电话,都要先对着镜子练习很久的微笑,说“妈,我很好,医生说再坚持阵子就能回家了”。母亲总在电话那头笑着说“那就好,妈等你回来一起绣春江”,声音里带着刻意掩饰的虚弱,她当时只当是母亲年纪大了,身体难免不适,却从没想过,母亲那时已经病得很重。
她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最后一通电话,那是个清晨,母亲的声音虚弱得像风中的残烛,却依旧带着笑意:“阿林啊,一尘这孩子心细,总给我送你喜欢的薰衣草茶,说你在国外一切都好,还寄了好多你写的诗,妈看不懂,却知道是你写的,字里行间都是暖……”那时她躺在病床上,听着母亲的话,眼泪止不住地流,以为是母亲在安慰自己,怕她担心,如今才知道,那些“一切都好”是一尘编的谎,那些“你写的诗”是他熬夜抄的,那些薰衣草茶,是他在化疗间隙,拖着病体跑遍全城的茶馆才找到的,只为让母亲相信,她的女儿在远方,过得安稳而温暖。
“他怎么连这个都没说……”林女士的声音哽咽着,眼泪落在便签上,晕开了“安康”两个字,墨迹变得浅淡,像母亲当年绣错时,用清水轻轻洇开的线痕。她想起回国后整理母亲遗物,在樟木箱的底层找到那卷孔雀蓝丝线,线轴上贴着张小小的便签,是母亲的字迹:“给阿林留着,绣水鸟的翅膀,要像一尘衬衫的颜色。”那时她不懂,母亲为何特意藏起这卷线,如今看着便签上的话,才明白母亲什么都知道,知道一尘在替女儿尽孝,知道女儿在远方受苦,却把所有的牵挂都藏进了丝线里。
指尖抚过素绢上的针脚,细密而温柔,像母亲当年教她绣活时的模样。母亲总说“绣线要顺着心意走,针脚才会服帖”,她初学绣水波纹时总绣得歪歪扭扭,母亲就握着她的手,一针一线地教,说“你看,这水是有脾气的,你顺着它,它就给你亮闪闪的光”。那时的阳光落在母女俩交握的手上,把绢布上的春江照得暖洋洋的,像此刻阁楼里的光,带着穿越时光的温度。
林女士拿起那枚银针,试着穿上线,却发现针孔里还缠着半根断掉的紫色丝线——正是她当年最喜欢的“紫霞魂”,线的断口处有些毛糙,像是被谁用力扯过。她忽然想起出国前的那个下午,她和母亲坐在院子里绣《春江图》,她不小心把线拽断了,懊恼地说“这线怎么这么不结实”,母亲笑着说“这颜色像极了薰衣草,性子烈着呢,等你回来,妈给你找根更韧的线,咱们一起把它绣完”。原来母亲说的“更韧的线”,是一尘后来托人送去的,而她,却再也没机会和母亲一起,把那两只水鸟绣在春江之上。
眼泪落在素绢上,晕开小小的湿痕,像江面上泛起的涟漪。林女士把脸埋进绢布,闻到上面还留着淡淡的樟木香与薰衣草香,是母亲的味道,是一尘的味道,是她错过的那些时光的味道。她忽然明白,这盒里装的不只是绣线和银针,还有母亲的牵挂、一尘的守护,以及她没能陪母亲绣完最后一笔的遗憾,没能说出口的“我爱你”。
“妈,对不起,我回来晚了。”她对着绣盒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哽咽,却又藏着一丝庆幸——至少,她还能接着绣完这幅图。她要找出母亲藏的那卷孔雀蓝丝线,绣两只水鸟贴着水面飞;要用那半根断掉的“紫霞魂”,补完江面上的雾;要把没对母亲说的话,都绣进绢布的时光里:说她在国外很想她,说她收到了她托一尘寄的围巾,说她知道一尘在替她照顾她,说她回来晚了,但终于回来了。
风从气窗吹进来,带着楼下薰衣草的香,掀起素绢的一角,像母亲的手轻轻拂过。林女士拿起银针,穿好那根孔雀蓝丝线,针尖落在绢布的空白处,微微一顿,然后稳稳地扎下去——第一针下去,像敲开了时光的门,那些错过的、遗憾的、牵挂的,都顺着丝线,慢慢流回了这幅未完成的春江里。
阁楼外的阳光正好,透过木窗落在绣盒上,把十二色绣线照得像流动的彩虹。林女士坐在旧藤椅上,左手按着素绢,右手引着线,针脚在绢布上起伏,像在续写一首未完的诗。远处传来孩子们读诗的声音,清脆得像江面上的水鸟,混着风里的香,漫过阁楼的木阶,漫过绣盒里的时光,漫过所有未说出口的暖,在暮春的阳光里,轻轻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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