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像稀释过的血。
林默睁开眼时,天刚蒙蒙亮。荒原的夜风还没完全停歇,带着沙砾刮过脸颊,留下细密的刺痛感。他躺着没动,先感受体内的状况。
那颗血色珠子——现在应该叫“种子”了——已经在丹田里扎根。九根暗红色的根须牢牢缠住吞噬漩涡,随着漩涡的旋转缓缓搏动,像某种共生体。每一次搏动,都会有一丝精纯的暗红色能量注入漩涡,而漩涡则反哺给根须一缕缕驳杂的能量碎片。
很诡异的平衡。
种子在帮他“净化”吞噬来的能量,把那些混乱的、带有杂质的部分吸收掉,留下相对精纯的本源。但代价是,种子的根系正在向丹田深处蔓延,已经接触到他的生命本源了。
“醒了?”
幽凰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她坐在三丈外的一块石头上,膝盖上横着一柄出鞘的短剑,剑身漆黑,刃口泛着暗蓝色的寒光。她在擦拭剑刃,动作很慢,很仔细,像在举行某种仪式。
林默坐起身。身上的伤还在疼,但比起昨晚已经好了很多。种子的能量在修复伤势,速度比任何疗伤丹药都快。
“他们呢?”他问。
“姬玄师兄在调息,天眼反噬很严重,至少要修养半个月。”幽凰没抬头,继续擦剑,“铁山和韩射在照顾净璃师叔,师叔胸骨断裂伤到了肺腑,得尽快送回祖地治疗。”
“所以我们现在走不了?”
“走不了。”幽凰终于停下动作,抬头看他。晨光里,她的眼睛黑得纯粹,像两口深井,“执法长老虽然走了,但方圆千里都被他们的神识标记过。我们一动,他们立刻就会知道。”
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他们在等。”
“等什么?”
“等你的选择。”幽凰收剑入鞘,站起身走过来,“昨晚姬镇岳长老传音给姬玄师兄,给了你三年时间。但前提是,你要自愿跟我们回祖地,接受‘问心塔’的检验。如果你拒绝……”
她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楚。
林默沉默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衣服已经破得不成样子,沾满血污和泥垢。他索性把外袍撕掉,只留贴身的黑色劲装。劲装左胸处有一道裂口,露出底下结痂的伤口,暗红色的痂皮边缘隐隐有细密的纹路在蔓延,像某种寄生的藤蔓。
那是种子根系在体表的映射。
“如果我跟你们走,”他问,“路上会杀我吗?”
幽凰看着他胸口那些纹路,眼神复杂:“不会。守厄者有规矩,在正式审判前,不会对‘待查者’动手。但你会被封印修为,戴上‘禁灵锁’。”
“像囚犯一样。”
“本来就是囚犯。”幽凰的语气很平静,“你修炼禁忌功法,体内有墟的源种,还吞噬了恶念化身的部分本源。按照守厄者的律法,这三条任何一条都足够将你就地格杀。现在给你三年时间,已经是破例了。”
林默笑了笑,笑得很苦。
“那我是不是该感恩戴德?”
“你可以恨我们。”幽凰转过身,背对着他,“很多人恨守厄者。那些被我们清理的吞噬者的亲友、门人,那些觉得我们多管闲事的旁观者,那些觊觎吞噬之力、觉得我们挡了他们路的野心家……恨我们的人很多,不差你一个。”
“但你还是做了。”
“因为必须有人做。”幽凰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如果放任吞噬者蔓延,大荒早就变成炼狱了。你可以去看看那些被吞噬者屠戮过的地方——整座城池只剩白骨,连地脉灵气都被抽干,几百年寸草不生。那样的场景,我见过太多次了。”
林默无话可说。
他想起自己吞噬敌人时的感觉。那种掠夺一切的快感,确实容易让人迷失。如果不是有血海深仇支撑着,如果不是每次吞噬后都要承受能量冲突的痛苦,他会不会也渐渐沉溺其中?
不知道。
也不想知道。
“什么时候走?”他换了个问题。
“等姬玄师兄调息完毕。”幽凰说,“大概还要两个时辰。你可以趁这段时间……处理一下自己的事。”
“我没什么事要处理。”
“那就休息。”幽凰走回石头边坐下,重新闭上眼睛,“养足精神,接下来的路不会好走。”
林默没有休息。
他走到荒原边缘,找了块相对干净的石头坐下,开始内视。
丹田里,那棵“树”又长大了一点。根须已经从九根增加到十二根,最长的几根已经探出丹田,朝着心脉和识海的方向缓慢延伸。树的主干还是那个血色珠子,但珠子表面已经布满了细密的金色纹路——那是吞噬漩涡的痕迹,两种力量正在融合。
他尝试调动真元。
真元运转得很顺畅,比以前任何时候都顺畅。种子帮他梳理了体内驳杂的能量,现在他的真元呈现出一种暗红色的、粘稠如汞的质感,威力明显提升,但属性变得很诡异——既不是单纯的吞噬,也不是纯粹的黑暗,而是某种混合体。
他又尝试施展《万噬源经》里的几种神通。
“噬灵爪”施展出来,五道爪痕不再是纯粹的黑色,而是暗红色,爪痕边缘有细密的金色光点在流转,破坏力至少增加三成。
“归墟漩涡”更夸张,原本只是个小型的能量漩涡,现在施展出来,漩涡中心隐约能看到一棵暗红色小树的虚影,吸力暴涨五倍不止。
代价是,每次施展神通,胸口那些纹路就会蔓延一点。
像在支付某种“费用”。
林默停止运功,睁开眼,看着自己的双手。掌心皮肤下,暗红色的血管纹路若隐若现,指尖轻轻一搓,会迸出细小的暗红色火星。
他已经不是纯粹的人类修士了。
或者说,正在变成别的什么东西。
“害怕吗?”
姬玄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林默回头,看到姬玄站在五步外,脸色依旧苍白,眉心那道竖纹已经闭合,但留下了深深的黑色疤痕,像用烙铁烫出来的。
“有一点。”林默实话实说。
“害怕是好事。”姬玄走过来,和他并肩看向荒原尽头,“至少说明你还知道自己是谁。那些彻底迷失的吞噬者,早就不知道恐惧为何物了。”
“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林默问。
“不是我们,是长老会。”姬玄纠正道,“守厄者不是一言堂,重大决定需要三位执法长老共同裁决。昨晚来的姬镇岳长老是首席,另外两位——炎武长老和净璃长老——你也感应到了。他们会根据问心塔的检验结果,决定你的命运。”
“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源种彻底爆发,你被判定为‘不可逆转的污染体’。”姬玄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一件平常事,“然后你会被送上‘斩孽台’,由三位长老亲手处决,尸骨焚化,灰烬撒入‘无归海’。”
“最好的结果呢?”
“你通过问心塔的所有考验,证明自己有能力控制吞噬之力而不迷失。”姬玄转头看他,“然后你会被允许参加‘九重试炼’。如果通过试炼,守厄者会承认你的道路,你将成为万载以来第一个被认可的吞噬者。”
“听起来像童话。”
“所以我说是‘最好的结果’。”姬玄嘴角扯出一个很淡的弧度,“实际上,问心塔建立至今三千七百年,进去过的吞噬者共计一百四十三人,活着出来的只有九个。而那九个人里,通过九重试炼的……”
他顿了顿:“零。”
林默沉默。
“但你还是有机会的。”姬玄继续说,“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你体内的源种是主动选择你的,不是靠掠夺得来;你吞噬恶念化身时,最后关头守住了灵台清明;而且……”
他指了指林默的胸口:“种子在帮你净化能量,而不是单纯地寄生。这说明它认可你,认为你有‘培养价值’。这可能和你的血脉有关,也可能和你修炼的功法有关——你练的《万噬源经》,是不是完整版?”
林默犹豫了一下,点头。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巴掌大的黑色骨片——这是他从林家祖祠密室找到的,林家的传家宝,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骨片很古老,边缘已经磨损,但字迹依旧清晰。
姬玄接过骨片,只看了一眼,瞳孔就猛然收缩。
“这是……‘源骨’?!”
“什么?”
“传说中,墟在彻底疯魔前,把自己对吞噬之道的所有领悟刻在了九块源骨上,分散藏匿在大荒各处。”姬玄的声音有些发颤,“后世流传的《万噬源经》残篇,都是后人根据零星记忆整理的,残缺不全,漏洞百出。你这块如果是真的……”
他深吸一口气,把骨片还给林默:“收好,不要给任何人看。包括守厄者内部,也不是所有人都值得信任。”
林默接过骨片,重新收好。
“你为什么要帮我?”他问。
姬玄看着远处的晨光,很久才开口:“因为我见过太多人死在这条路上。我亲手送走过七个,其中三个是我的朋友。他们最初都和你一样,觉得自己能控制,觉得自己是特殊的那个。但最后……”
他摇摇头。
“如果你真的不同,我想看看你能走到哪一步。也许你真的能找到一条新路,一条不会把人变成怪物的吞噬之道。”姬玄转过头,眼神很认真,“但那需要你先活下来。所以,跟我回祖地,接受审判。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林默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点头。
“好。”
两个时辰后。
姬玄调息完毕,虽然伤势未愈,但至少能行动了。净璃师叔被铁山背在背上,用特制的绷带固定住,防止颠簸加重伤势。韩射拄着一根临时削的木杖,一瘸一拐地跟着。
幽凰走在最后,负责警戒。
林默走在队伍中间,手腕上戴着一副漆黑的金属镣铐——禁灵锁。镣铐内侧有细密的尖刺,扎进腕部的经脉节点,只要他试图调动真元,尖刺就会释放出一种麻痹性的能量,阻断真元流通。
很精巧的刑具,不伤根本,但绝对有效。
“走吧。”
姬玄领头,朝东北方向走去。那里是守厄者祖地的方向,距离此地三万里,中间要穿过七片险地,三处绝域。
路还很长。
七天后。
守厄者祖地,问心塔前。
塔高九层,通体由一种青黑色的石材砌成,表面没有任何装饰,朴素得像一根插在地上的巨柱。塔底有门,门是开着的,里面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见。
塔前广场上,已经站了很多人。
三位执法长老站在最前方。姬镇岳居中,炎武居左,净璃居右——这位净璃长老是位女子,和受伤的净璃师叔同名,但不是同一人。她是守厄者三大执法长老中最年轻的一位,据说还不到五百岁,但修为已至法相境大圆满。
三人身后,站着三十多名守厄者。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所有人都穿着统一的暗金色长袍,表情肃穆。
林默站在广场中央,禁灵锁已经取下。他换了一身干净的黑色劲装,是幽凰给的——守厄者的制服,但颜色改成了黑色,以示区别。
“林默。”
姬镇岳开口,声音不大,但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你修炼禁忌功法《万噬源经》,体内有墟的源种,并已吞噬恶念化身部分本源。依守厄者律法,此三项罪状,皆可判你死罪。你可认罪?”
林默抬头,看着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者。
“我修炼《万噬源经》,是为了报仇和保护自己。”他说得很慢,但每个字都很清晰,“我不知道它是禁忌功法。体内的源种是被动植入,非我所愿。吞噬恶念化身是为了求生,否则我已死在那里。”
“所以你不认罪?”炎武长老冷笑。
“我不认为我有罪。”林默直视他,“如果力量本身是罪,那这天下修士都有罪。如果为了保护自己而杀人有罪,那所有反抗者都有罪。守厄者的律法,我不认。”
广场上一片哗然。
很多守厄者露出怒容,有人甚至按住了兵器。
但姬镇岳抬手,制止了骚动。
“律法认不认,不由你决定。”他的语气很平静,“但守厄者给你一个机会。问心塔会映照你功法的本源、你内心的真实、以及你被污染的程度。如果你能通过九层考验,证明你有驾驭此道而不迷失的潜力,那么律法可以为你破例。”
“如果我通不过呢?”
“斩孽台上,你会得到公正的审判。”姬镇岳说,“现在,走进塔里。”
林默深吸一口气,朝塔门走去。
经过姬玄身边时,姬玄低声说:“记住,塔里的一切都是幻象,但痛苦是真实的。守住本心,别被迷惑。”
林默点头。
经过幽凰身边时,幽凰什么都没说,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
然后他踏进了黑暗。
塔门在身后闭合。
黑暗,绝对的黑暗。
不是没有光,是连“黑暗”这个概念都不存在。林默感觉自己漂浮在虚无中,没有上下左右,没有时间空间,甚至连“自我”都在逐渐淡化。
就在这时,前方亮起一点光。
光很微弱,但在这绝对的虚无中,像太阳一样耀眼。林默下意识朝光游去——如果这种移动能算“游”的话。
光点逐渐变大,变成一扇门。
门后是一个房间。
很熟悉的房间——林家的祠堂。正中供奉着林家历代祖先的牌位,香炉里插着三柱香,青烟袅袅。牌位前跪着一个人,背影很熟悉。
林默走近。
那人回过头,是林默的父亲,林震天。
但林震天已经死了,死在三个月前那场灭门惨祸中。林默亲眼看见他被仇家一剑穿心。
“默儿。”林震天开口,声音和生前一模一样,“你来了。”
林默站在原地,没动。
“跪下。”林震天说,“给列祖列宗磕头。”
林默看着那些牌位。最上面一排,有林震天的牌位,旁边还有他母亲、他大哥、他小妹的牌位。林家一百三十七口人,只剩下他一个了。
他跪下,磕了三个头。
“知道我为什么给你取名‘默’吗?”林震天问。
林默摇头。
“因为你出生时不会哭。”林震天看着牌位,眼神很空,“接生婆拍你的背,拍得手掌都红了,你就是不哭。后来有个云游道士路过,说你命格太硬,克亲克己,要你少言寡语,低调做人,或许能平安一生。”
他转过头,看着林默:“但我没想到,你会走上这条路。”
“哪条路?”
“吞噬之路。”林震天站起身,走到林默面前,“你杀了那么多人,吞了那么多生灵,满手血腥,一身罪孽。这样的你,有什么脸面来祠堂?有什么资格给祖宗磕头?”
林默沉默。
“说话!”林震天厉喝。
“我杀的人,都是该杀之人。”林默缓缓站起,“灭我林家的仇人,觊觎我功法的贪婪之辈,想把我炼成丹药的邪修……我没有滥杀无辜。”
“那妖兽呢?那些修炼成精的生灵呢?它们也有灵智,也有族群,你吞噬它们时,可曾犹豫过?”
“我……”
“你看。”林震天打断他,指着祠堂的墙壁。
墙壁上浮现出画面。
第一幅:林默在深山吞噬一头受伤的雷纹虎。虎妖已经修炼了三百多年,开了灵智,会说话。它哀求林默放过它,说它还有三个幼崽要养。林默犹豫了一瞬,然后一掌按在虎妖额头,吞噬了它的妖丹和精血。虎妖临死前的眼神,充满了怨恨。
第二幅:林默在秘境吞噬一个敌对修士。那人已经重伤,毫无反抗之力,跪地求饶,愿意献出所有宝物。林默摇头,说“你知道我的秘密,不能留”,然后吞噬了他的修为。那人最后的表情,是不可置信的绝望。
第三幅、第四幅、第五幅……
一幅幅画面闪过,都是林默吞噬时的场景。有些是生死搏杀后的不得已,有些是为了快速提升实力的主动选择,有些……纯粹是“可以吞,为什么不吞”的贪婪。
林默看着这些画面,胸口那些暗红色纹路开始发烫。
“现在你还觉得自己无辜吗?”林震天问。
林默闭上眼睛。
“我不无辜。”他说,“但我也不后悔。如果重来一次,我还会这么做。在这个世道,不杀人就被人杀,不变强就得死。我想活下去,想报仇,想保护我想保护的人——如果将来还有这样的人的话。”
他睁开眼,看着林震天:“父亲,如果你还活着,你会支持我吗?”
林震天看着他,很久没说话。
然后,祠堂开始崩塌。
牌位碎裂,香炉倾倒,青烟消散。林震天的身影逐渐模糊,最后化作点点光尘,飘散在空中。
只留下一句话:
“好自为之。”
林默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祠堂。
胸口那些纹路,不再发烫,而是传来一种温热的、近乎“欣慰”的感觉。
第一层,通过了。
塔外。
问心塔第一层亮起暗红色的光芒。
广场上,守厄者们低声议论。
“暗红色……是最危险的‘杀孽’评级。”
“果然,吞噬者都是满手血腥的屠夫。”
“看他能撑几层吧。据说当年那个幽夜,撑到第三层就疯了。”
姬玄紧握双手,掌心全是汗。
幽凰站在他身后,死死盯着塔身,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姬镇岳三人则面无表情,仿佛早就预料到这一幕。
塔内。
第二层。
这次是血潭。
林默站在潭边,看着暗红色的水面。水面倒映出他的脸,但那张脸在变化——时而变成红发男子的模样,时而变成恶念化身的扭曲面容,时而又变回他自己,但瞳孔血红,嘴角咧到耳根。
“你是谁?”水中的倒影问。
“林默。”
“不,你不是。”倒影笑了,笑容狰狞,“你是墟,是吞噬者,是万物的终结。你体内流着和祂一样的血,走着和祂一样的路。你终究会变成祂,变成只知吞噬的怪物。”
“我不会。”
“你会。”倒影从水中浮起,化作实体,和林默面对面站着。它伸手触摸林默胸口的纹路,“看,种子已经发芽了。它在改造你的身体,你的神魂,你的本质。等它长成参天大树,你就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个叫‘林默’的躯壳,装着墟的意志。”
林默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
那些纹路确实在生长。比进入塔前更密集,更深邃,像一张暗红色的网,把他的心脏牢牢缠住。
“我该怎么阻止它?”他问。
“阻止不了。”倒影摇头,“除非你死。但你真的想死吗?死了,仇谁报?死了,林家一百三十七口人的血债谁讨?死了,你这辈子受的苦、遭的罪,不就白费了?”
它凑近,声音像恶魔的低语:“接受它。接受种子的力量,接受吞噬的宿命。你会变得很强,强到没人敢欺负你,强到可以杀光所有仇人,强到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这样不好吗?”
林默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抬手,按在倒影胸口。
倒影一愣:“你干什么?”
“吞噬你。”林默平静地说,“既然你说我是吞噬者,那我就做给你看。”
掌心,暗红色的漩涡浮现。
倒影惊恐地想逃,但已经来不及了。漩涡爆发出恐怖的吸力,将它硬生生扯碎、吞噬。它临死前发出凄厉的尖叫:“你疯了!我是你内心的倒影!吞了我,你会失去自我!”
“那就失去吧。”
林默闭上眼,全力运转《万噬源经》。
倒影化作纯粹的能量,涌入他体内。这一次,没有恶念,没有杂质,只有最精纯的“自我”——他内心所有的恐惧、怀疑、动摇、贪婪、暴戾……全部被吞噬,炼化。
等他再睁开眼时,胸口那些纹路,颜色淡了一分。
第二层,通过。
塔外。
第二层亮起的光芒,从暗红变成了深红。
“颜色变了!”有人惊呼。
“他在炼化内心的恶念……这怎么可能?”
“历史上只有两个人做到过,其中一个就是墟本人。”
姬镇岳的眼神,第一次出现了波动。
塔内。
第三层、第四层、第五层……
林默一层层往上走。
每一层都是一次拷问,一次试炼。有时是幻象,有时是真实,有时是他自己的记忆碎片被扭曲、放大,变成最尖锐的刀,刺向他最脆弱的软肋。
他看到了林家灭门那天的场景重现,仇人当着他的面凌辱小妹,他疯狂挣扎却动弹不得。
他看到了自己第一次吞噬敌人后的模样——浑身浴血,眼神狂乱,像一头刚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他看到了未来可能的画面:他彻底失控,吞噬了幽凰,吞噬了姬玄,吞噬了所有他在乎的人,最后孤零零地站在尸山血海之上,仰天咆哮,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每一次,他都差点崩溃。
但每一次,他都挺过来了。
靠的是什么?仇恨?执念?还是那种“我就是不想认输”的倔强?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当他踏上第八层时,浑身已经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衣服被汗水浸透,脸色苍白如纸,胸口那些纹路疯狂蠕动,像要破体而出。
第八层,空无一物。
只有一面镜子。
一面青铜古镜,悬浮在房间中央,镜面光滑如水,倒映出林默此刻的模样。
他走近,看向镜中。
镜子里的人,是他,又不是他。
那张脸还是林默的脸,但瞳孔已经彻底变成了暗红色,边缘有一圈细密的金色纹路在旋转。眉心多了一道浅浅的竖纹,和姬玄的天眼位置一样,但颜色是暗红的。头发从发根开始,正在慢慢变成暗红色,已经蔓延到耳际。
胸口,那些纹路已经覆盖了整个上半身,像一套天然的铠甲。纹路深处,隐约能看到暗金色的光芒在流淌,那是种子的根须,已经和血肉、骨骼、经脉完全融合。
现在的他,还有几分像人?
“这就是你未来的样子。”
镜子里的人开口,声音和林默一模一样,但更低沉,更冰冷:“再往上走,第九层是‘溯源’。站上去,你的所有秘密都会被映照出来——你修炼的功法、你的血脉、你和墟的关联、你内心最深处的欲望……一切都会被放大、被审判。”
“如果通不过呢?”林默问镜中的自己。
“你会被镜子吸收,变成它的一部分。”镜中人笑了,笑容邪异,“但如果你通过,你会得到‘问心塔’的认可,成为第一个通过九层考验的吞噬者。然后你要面对执法长老的最终裁决——是给你三年时间,还是当场处决。”
“你觉得他们会怎么选?”
“我不知道。”镜中人摇头,“但我建议你留在这里。第八层很安全,镜子不会伤害你。你可以在这里修炼,慢慢消化种子的力量,等足够强了再出去,到时候没人能审判你。”
很诱人的提议。
在这里,没有仇杀,没有追杀,没有审判。只有安静,和无穷无尽的修炼资源——他能感觉到,这个房间的灵气浓度是外界的百倍,而且充满了一种奇异的能量,能加速种子的生长。
留在这里,十年,二十年,等到他突破法相境,甚至更高,再出去横扫一切……
林默看着镜中的自己,看了很久。
然后他抬手,一拳砸向镜面。
不是攻击镜子,是攻击镜中的“自己”。
镜中人脸色一变,抬手格挡。两拳相撞,爆发出沉闷的巨响,镜面剧烈震荡,浮现出细密的裂纹。
“你疯了?!”镜中人怒吼,“打破镜子,你会被永远困在这一层!”
“那就困吧。”林默又一拳砸出,“总好过变成你这种连自己都不敢面对的懦夫!”
轰!轰!轰!
他一拳接一拳,疯狂砸向镜子。每一拳都用尽全力,砸得拳骨开裂,鲜血飞溅。鲜血溅到镜面上,被镜子吸收,镜中人的脸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像他——或者说,越来越像他心底最深处那个“想要逃避一切”的阴暗面。
“停下!”镜中人尖叫,“你会死的!”
“那就死!”
林默最后一拳,砸在了镜子中心。
咔嚓——
镜面彻底碎裂。
无数碎片飞溅,每一片都映照出他不同时期的脸:七岁时第一次练剑的兴奋,十二岁时被仇家子弟羞辱的屈辱,十六岁时家族覆灭那晚的绝望,第一次吞噬敌人后的恐慌,得到《万噬源经》时的狂喜……
所有碎片,所有面孔,所有记忆。
然后全部飞向他,没入他的身体。
第八层,通过。
塔外。
第八层亮起的瞬间,整个问心塔都在震动!
不是轻微的震颤,是剧烈的、仿佛要崩塌的震动!塔身表面的青黑色石材开始龟裂,从裂缝中透出暗红色的光芒,那光芒太强烈,刺得人睁不开眼。
“怎么回事?!”
“塔要塌了吗?”
“历史上从没出现过这种情况!”
守厄者们乱成一团。姬镇岳三人同时飞身而起,悬浮在塔顶,双手结印,打出三道金光,试图稳定塔身。
但没用。
震动持续了整整十息,才缓缓平息。
塔身恢复平静,但表面的裂缝没有愈合,那些暗红色的光芒也没有消散,而是像血管一样在塔身表面蔓延,最后汇聚到塔顶。
第九层,亮起。
不是一层一层亮,是直接亮到顶层!
整个问心塔,九层全亮!每一层都是暗红色的光芒,但第九层的光芒最盛,几乎凝成实质,像一根暗红色的光柱,冲天而起,刺破云层!
广场上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姬玄的手在发抖。
幽凰捂住了嘴。
姬镇岳三人缓缓落地,脸色凝重到了极点。
“九层全亮……”炎武长老声音干涩,“问心塔建立以来,从未有过。”
“只有一种可能。”净璃长老盯着塔顶,“他通过了‘终极溯源’,得到了塔灵的最高认可。”
“塔灵认可一个吞噬者?”炎武觉得荒谬。
但事实就在眼前。
塔门,缓缓打开。
林默走了出来。
他换了模样。
头发彻底变成了暗红色,披散在肩上。瞳孔暗红,边缘有金色纹路。眉心那道竖纹清晰可见,虽然没有睁开,但隐隐有暗红色的光芒在流转。胸口那些纹路已经蔓延到脖颈,在颈侧勾勒出诡异的图案。
但他的眼神,很清明。
比进入塔前,更清明。
他走到三位长老面前,单膝跪下——不是臣服,是表示尊敬。
“晚辈林默,通过问心塔九层考验,前来复命。”
声音很平静,但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姬镇岳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问:“塔灵给了你什么评价?”
林默抬起头,一字一句:
“道心通明,可掌吞噬。”
“然身负源种,如履薄冰。”
“予三年之期,观其后效。”
“若失控,斩之。”
“若成道,敬之。”
话音落下,全场寂静。
姬镇岳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睁开。
“好。”
他说。
“三年后,九重试炼开启。”
“这是你的机会,也是你最后的期限。”
“好自为之。”
林默站起身,行了一礼。
转身离开时,他看到了姬玄眼里的欣慰,看到了幽凰眼里的复杂,看到了其他守厄者眼里的忌惮、恐惧、甚至……一丝敬畏。
他走出广场,走向祖地深处为他安排的住处。
走到半路,胸口那些纹路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灼痛。
他闷哼一声,捂住胸口,靠墙站立。
内视丹田。
那棵“树”,已经长出了第一片叶子。
叶子暗红,叶脉是金色的,叶片的形状像一只……睁开的眼睛。
眼睛眨了眨。
林默的识海里,响起一个古老的声音:
“第一步,走完了。”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开始。”
他擦掉嘴角溢出的血,继续往前走。
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
像一把出鞘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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