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在冰窟中生长,像无形的苔藓,爬满了每一寸空气。只有“照影”残剑散发的清冷光晕和易玄宸手中火折将熄未熄的昏黄,在寂静中对峙。昀的虚影悬浮于剑上,青衣如水,目光沉静地落在凌霜脸上,等待着一个回答。那等待的姿态里,没有催促,只有一种看尽了沧海桑田、连时间本身都变得无足轻重的漠然。
凌霜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依旧没能发出声音。喉咙里堵着的,不仅仅是干涩,更是庞大到足以碾碎心智的荒谬与沉重。继承昭明之志?终结万古疮痍?这些话从一个三千年前的剑魂口中说出,每个字都像是冰棱,扎进她混乱的识海。她只是一个从泥泞和血污里爬出来的、连自己身世都刚刚窥见一角的女子,背负着私仇,挣扎于妖力反噬的痛苦,所求的不过是活下去,以及让该付出代价的人付出代价。救世?这担子太大,大到她单薄的肩膀甚至找不到一个可以搁置的着力点。
“我……”她终于挤出一个音节,沙哑得厉害,“我不知道什么是‘昭明之志’。”她抬起头,强迫自己直视昀那双星辉流淌、非人的眼眸,仿佛这样才能抓住一丝真实感,“我来这里,是因为被人逼到绝路,跳了下来。我的血,我体内的……东西,”她顿了顿,没有说出“妖魂”二字,“或许如你所说,有些特别。但你说的‘终结’,说的‘使命’,离我太远了。”
她的话语在空旷中显得格外微弱,却带着一种被逼到墙角后反而生出的、近乎鲁莽的直接。这是凌霜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属于她自己的真实——她的仇恨,她的绝境,她迫在眉睫的生存问题。
昀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或不悦的神色,仿佛早已预料到这样的回答。他眼中的星辉微微流转,目光掠过她紧握的拳,掠过她眼中尚未被漫长岁月磨去的、属于“人”的尖锐痛楚与倔强。
“绝路……”他重复这个词,声音里有一丝极淡的、近乎叹息的涟漪,“三千年来,坠入此渊者,七十九人。其中,身负守渊血脉残痕者十一,意外沾染鸾鸟余息者三。如同被命运丝线牵扯的人偶,皆于‘绝路’之时坠落。你是第八十人,亦是第一个,血脉与鸾魂如此鲜明交织,近乎……复苏。”
他的话语如冰水,悄然浇灭了凌霜心头那点因“不知”而产生的微弱抗拒,只留下更深的寒意。七十九个先例……这意味着她的到来,或许并非纯粹的偶然。
“至于‘昭明之志’,”昀的虚影似乎更凝实了些,他的目光投向四周的壁画,那些定格了上古战役与牺牲的刻痕,“并非高悬于天的教条。它很简单,又很艰难。”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凌霜,这一次,眼神里多了某种近乎实质的重量,压得凌霜呼吸微微一窒。
“守住这渊,不使地底魔念彻底破封,污秽人间。”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字字如凿,刻入冰壁般清晰,“为此,可舍身,可舍魂,可舍尽一切牵挂与未来。昭明如此,当年的守渊一族如此,那只与你魂息相牵的七翎彩鸾……亦如此。”
彩鸾!凌霜的心猛地一揪,壁画上那消散光化的巨大身影再次浮现眼前。舍身、舍魂……这就是它消散的真相?为了封印?那她体内的鸾魂……
似乎看穿了她的思绪,昀继续道:“魔念非实体,乃众生恶欲、恐惧、暴戾凝聚之秽物,无形无质,却能侵蚀万物,尤其渴求光明纯粹之灵以填补其空虚。上古时,它几乎撕裂天地。昭明集结族人,借山河之势布下封印,仍缺最后一道‘净炎’作为锁芯。七翎彩鸾,禀天地清灵而生,其本命真炎至纯至净,自愿燃尽神魂与躯壳,化入封印核心,方将其暂时镇下。”
暂时。凌霜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暂时镇下,而非彻底消灭。
“燃尽神魂……”她喃喃重复,一股冰冷的战栗顺着脊椎爬上。她体内的烬羽,那暴烈又桀骜的妖魂,竟是当年那只牺牲彩鸾的……余烬?是丁点未灭的残魂,在漫长岁月中依附人骨重生,还是某种更曲折的传承?这念头让她不寒而栗。
“然魔念不死不灭,只会被削弱、封禁。封印历经岁月,难免松动。需守渊人后裔以其血脉为引,彩鸾余息为薪,反复加固。”昀的目光扫过易玄宸,那一眼似乎看透了许多,“可惜,千年之前,最后一支纯血守渊人部族因内乱而离散,传承断绝。仅存的旁支辅裔,”他顿了顿,语气无波,“亦因窥探封印核心之秘,心生妄念,叛离而去。”
易玄宸一直紧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震动了一下,按在剑柄上的手指节捏得发白。家族讳莫如深的“叛出”污点,就这样被一个三千年前的剑魂,用如此平淡却不容置疑的口吻揭破。不是为了指控,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却比任何斥责都更让他感到一种源自血脉的、沉甸甸的羞惭与寒意。他家族的先祖,当年到底想“窥探”什么?又因此造成了何等后果?
昀没有理会易玄宸的反应,他的注意力始终在凌霜身上。“封印日益衰微,魔念低语渗透,引诱贪婪者,腐化意志薄弱者。你所遭遇的皇子,不过是最近、也是最接近成功的一个。他利用邪法培育‘血饲’,正是模拟魔念侵蚀生灵的过程,企图以此撬动封印,攫取力量。你们坠崖时,封印已因外界持续的侵扰而剧烈动荡。”
他虚幻的手,轻轻拂过身下残破的“照影”剑柄。“吾与‘照影’,乃昭明遗志与部分封印权柄的承载者。吾在此等待,等待一个可能的‘变数’。一个能真正融合守渊之血与鸾魂之力,或许……能寻得不同于昭明时代之方法,彻底解决问题的人。”他的目光再次锁紧凌霜,那星辉深处,似乎燃起了一点极微弱的、属于“希望”的萤火,尽管那火光,浸满了三千年的冰霜与寂寥。
“所以,这并非强迫你承担无缘无故的重任。”昀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古老的疲惫,“而是告诉你,你之所以成为你,你所经历的痛苦与挣扎,你所拥有的力量与牵绊,早已将你置于这条河流之中。你仇恨的源头,你挣扎求存的原因,与你此刻脚下的深渊,系出同源。赵珩所求的力量,正是来自这深渊之下。”
凌霜如遭雷击,呆立当场。赵珩的力量……来自魔念?母亲守护的秘密,家族的倾覆,自己被迫植入妖骨的惨剧,一路被追杀至绝境……这一切颠沛流离、血海深仇的根源,竟然都隐约指向这寒渊之下的秽物?个人恩怨与天下劫难,在此刻以一种残酷而直接的方式,纠缠在了一起。复仇与守护的界限,忽然变得模糊不清。
“你要的答案,关于你母亲,关于你身上一切的谜团,关于你仇敌力量的本质,甚至关于你体内那不安灵魂的源头,”昀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重重敲在凌霜心上,“皆在此渊,在此事之中。探寻,即是解答;面对,即是出路。”
他不再说话,只是静静悬浮。将选择权,交还给了这个刚刚得知了可怖真相的、身心俱疲的女子。
易玄宸看着凌霜瞬间褪尽血色的脸,看着她眼中翻腾的惊涛骇浪——仇恨、茫然、恐惧、一丝被宿命裹挟的愤怒,还有更深处的、连她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属于守护者后裔的责任感在悄然萌动。他想开口说些什么,提醒她这可能是又一个精心编织的陷阱,用更大的责任来捆绑她利用她。但昀的话语,逻辑严酷地串联起了一切,将他所知的所有碎片拼合成了一个令人不得不信的、黑暗的图景。他发现自己哑口无言,只能更紧地握住她的手腕,仿佛这是唯一能传达支持的方式。
凌霜闭上了眼睛。黑暗中,无数画面碎片般涌现:母亲临终前冰冷的指尖,凌府祠堂摇曳的烛火,乱葬岗刺骨的雨,赵珩在崖顶狰狞的笑,易玄宸坠崖时护住她的臂膀,壁画上彩鸾消散的光点……最后定格在昀那双看尽沧桑、却仍留存一丝微光的星眸。
她不是为了拯救天下苍生那种宏大的理由。她是为了母亲至死守护的秘密不被玷污,是为了自己所受的苦楚找到一个真正的源头并斩断它,是为了让像赵珩那样因此获益的恶徒付出终极代价,是为了……弄明白“烬羽”究竟是谁,又为何与自己共存。
也许,顺着这条路走下去,一切都能找到答案。哪怕路的尽头,是如同彩鸾、如同昭明一般的……消散。
她缓缓睁开眼,眼底的混乱沉淀下去,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平静浮现出来。她没有看易玄宸,只是直视着昀。
“告诉我,”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颤抖,“我需要做什么?你所说的‘终结’,到底是什么意思?彻底消灭魔念,还是……其他?”
她没有直接答应,但她的问题,已然是一种默许的踏入。
昀的眼中,那点微弱的萤火似乎明亮了一丝。他没有立刻回答具体方法,只是轻轻颔首,仿佛凌霜的这个问题本身,已经是一个重要的开始。
“第一步,”他说,“你需要真正掌控你体内的力量,让守渊之血、鸾魂余烬,以及……”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她怀中那半块温热的玉佩,“你母亲留给你的‘钥匙’,三者圆融。唯有如此,你才能接近封印核心,看清真相,也才有资格谈论‘终结’的可能。”
他抬起虚幻的手,指向洞穴深处,那里是壁画终结后的一片黑暗。“那里,是昔日守渊人最后的修行之所,也是封印的一处气脉节点。时间,在这里与外界流速不同。你们有‘足够’的时间去尝试。而吾,”他的身影似乎黯淡了微不可察的一分,“会指引你,直到你做出最终的选择,或者……吾这缕残魂,彻底燃尽。”
三千年之约,在这一刻,于寒渊无声的见证下,悄然立下。不是神圣的盟誓,只是一个走投无路的女子,与一个守护至执念的剑魂,在绝境中达成的、指向未知终局的协议。
易玄宸的心,沉沉地坠了下去。他知道,有些路,一旦踏上,就再难回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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