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海危机结束后的第七日黎明，骊山联络站的银白色金字塔在晨光中静静矗立。
凌萱站在建筑顶部的观察平台上，俯瞰着下方正在发生的变化。山脚下，来自幽州、契丹、乃至拂林幸存者的代表们，正在搭建临时营地。这不是战争后的溃散，而是一种奇特的、自发的聚集——人们似乎本能地感觉到，这里将成为新时代的中心。
女孩手中握着那枚蓝金色的种子晶体，晶体表面微微发热，与她的心跳保持着一致的脉动。自七日前的那个夜晚后，这枚晶体就再未离开过她的掌心。它不再仅仅是通讯工具，更像是某种……身份凭证。
“凌姑娘，契丹使者韩延徽求见。”身后传来年轻士兵的声音——正是那日与她一同抵达骊山的幽州兵士之一，如今成了联络站的临时守卫。
凌萱转身，努力让自己显得成熟些：“请他到会客室。还有……通知墨老那边了吗？”
士兵神色一暗：“墨文先生他……”
“我知道。”凌萱低下头。墨文爷爷已经牺牲了，但她总是不自觉地忘记这个事实。老人留下的意识桥梁虽然消散，但那些地脉精粹的力量还残留在网络中，偶尔会在她操作控制台时产生微弱的共鸣。
会客室是联络站内少数保持完整的房间之一。当凌萱走进时，韩延徽已经等候多时。这位契丹汉官看上去比七天前苍老了许多，眼下的乌青显示他多日未眠。
“韩先生。”凌萱在主位坐下——椅子对她来说太大了，她不得不挺直嵴背才能勉强够到桌面，“契丹可汗有何指教？”
韩延徽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先仔细打量了女孩一番。他的目光在凌萱手中的晶体上停留片刻，然后深深一揖：“在下此行，有三件事禀报守护者。”
“我不是守护者。”凌萱摇头，“归墟只是说我十年后可以选择是否接任。”
“但在那之前，您已经是实际上的协调者。”韩延徽直起身，“第一件事：契丹可汗耶律德光正式下令，全军撤回潢水以北，十年内不南下。作为交换，他希望骊山能提供改良的农耕技术和医疗知识。”
这是意料之中的要求。凌萱点头：“可以。但契丹需开放边境贸易，允许中原工匠进入草原勘探矿藏——我们需要星烁石来修复地脉网络。”
“可汗同意了。”韩延徽似乎早有准备，“第二件事：关于契丹王庭地下的‘圣石’碎片。那东西在园丁舰离开后，停止了所有活动，现在只是一块普通的银色金属。可汗问……该如何处理？”
这个问题更棘手。凌萱回忆起宇文恺精神力印记传授的经验：上古文明留下的技术碎片，最好由当地文明自行研究，外力介入可能导致依赖性。
“建议契丹萨满和工匠共同研究，但不要试图完全复制其技术。”她谨慎地说，“每个文明都应该发展出适合自身环境的技术路径。园丁舰的教训已经够深刻了。”
韩延徽若有所思地点头，然后说出了第三件事，也是最重要的：
“可汗想知道……新的秩序下，契丹将处于什么位置？”契丹汉官直视凌萱的眼睛，“是像过去一样，被视为蛮夷边患？还是能够平等参与中原的事务？”
这个问题触及了核心。凌萱沉默良久。
她想起墨文爷爷生前说过的话：“文明不是要消灭差异，是要在差异中寻找共存之道。”也想起归墟评估中对“文明多样性”的重视——8分的低分，正是因为中原与草原长期对立。
“契丹是独立的文明。”凌萱最终说道，“不需要依附中原，也不需要被同化。但我们可以建立联盟——不是君臣关系的朝贡体系，是平等的互助同盟。共同应对天灾，分享技术成果，在重大危机时一致对外。”
韩延徽的眼睛亮了：“此话当真？”
“当真。”凌萱从怀中取出一卷帛书——这是她昨夜根据宇文恺记忆中的“盟约格式”草拟的文书，“这是初步的盟约草案。你可以带回去给可汗过目。一个月后，各方代表可以在此正式会盟。”
韩延徽恭敬地接过帛书，展开细读。条款很简洁：互不侵犯、技术共享、灾害互助、建立联合商路。最特别的是最后一条：“盟约各方保留完全的自治权，任何决策需经所有签约方代表共同商议。”
这意味着，契丹不需要向任何人称臣。
“在下……这就返回禀报。”韩延徽声音有些颤抖。他在契丹为官二十年，深知草原民族最在意的就是尊严与自主。这份盟约如果真的达成，可能开创华夷关系的新纪元。
送走韩延徽后，凌萱没有休息，而是来到了控制室。
控制室的全息屏幕上，显示着园丁舰离开前最后传输的数据包。这是年轻宇文恺投影私下发送的加密信息，需要三重密钥才能打开：凌萱的基因信息（凌家血脉）、种子晶体的能量签名、以及幽州地脉网络的实时状态。
七日来，凌萱第一次凑齐了这三个条件。
她将手掌按在基因检测器上，同时把种子晶体嵌入控制台。屏幕上的进度条开始移动：10%...30%...50%...
当进度达到100%时，加密文件解开了。
不是文字或图像，是一段全息影像。年轻宇文恺的投影出现在控制室中央，但这次他的形象很不稳定，边缘不断出现数据错误导致的雪花。
“如果你们看到这段影像，说明园丁舰已经离开，而你们选择了打开它。”投影开口，声音比之前更加人性化，甚至带着一丝疲惫，“首先，恭喜。你们通过了归墟的评估，这意味着你们文明有资格自主发展。”
“但我要说的重点不在这里。”
投影挥手，空中浮现出六颗星辰的立体图。每颗星旁边都标注着复杂的符号——那是园丁系统的文明编码。
“这是我们三千年间访问过的六个文明的位置。按照访问顺序编号：01号至06号。”年轻宇文恺投影指向第一颗星，“01号文明，位于猎户座旋臂末端。当我们到达时，他们正处于石器时代向青铜时代过渡的阶段。我们按照标准流程，投放了技术碎片。”
影像变化，显示出一个类人种族的画面：他们发现了“天降神石”，围绕它发展出了独特的冶金技术，建造了辉煌的城市。
“三百年后，当我们返回评估时，发现这个文明已经……停滞了。”投影的语气变得沉重，“他们将所有精力都用于研究我们留下的碎片，完全停止了自主创新。当我们尝试收回碎片时，他们发动了疯狂的攻击——不是为保护文明，是为保护那些他们已经依赖的神器。”
画面中，那些类人生物用粗糙的武器攻击园丁舰的探测器，眼中满是狂热与恐惧。
“最终，我们不得不强制收回碎片。结果……”投影停顿，“他们的文明在失去技术支柱后迅速崩溃，退化到比我们到达前更落后的状态。评估：引导失败，文明自我创新能力被扼杀。”
凌萱感到一阵寒意。
投影指向第二颗星：“02号文明，海洋智慧生物。我们投放了水下建筑技术。结果他们发展出了庞大的海底帝国，但同时也陷入了永无止境的领地战争。当我们三百年后返回时，他们正在用我们给的技术进行种族灭绝。”
第三颗星：“03号文明，植物型智慧生命。我们投放了光合作用增强技术。他们因此过度繁衍，耗尽了母星的资源，最终整个生态系统崩溃。”
一个接一个，六个文明的故事展现在凌萱面前。
没有一个获得善终。
“现在你们明白了吗？”年轻宇文恺投影看向镜头方向——虽然知道这只是录像，但凌萱仍感觉他在直视自己，“园丁系统的根本缺陷在于：它假设文明的发展有‘正确路径’，而我们可以提供这条路径。但事实是，每个文明都必须自己走出道路，哪怕那条路布满荆棘，甚至可能通向毁灭。”
影像开始闪烁，投影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
“我们……直到最后一个文明——你们——才意识到这一点。因为你们……没有完全依赖我们的技术。你们用星槎碎片建造了地脉网络来守护家园，而不是征服；你们在危机中选择融合意识，而不是分裂；你们甚至……让一个十岁的孩子成为协调者，这在我们所有的文明模型中都是不可能的变量。”
“所以，最后的建议……”
投影几乎要消散了，但努力维持着形体：
“第一，永远不要完全依赖任何外部技术，包括归墟。它的知识是工具，不是真理。”
“第二，保护文明多样性。不同文化、不同思想、甚至不同错误，都是文明存续的保障。”
“第三，关于归墟的引力场技术……我们离开前，检测到它在梳理地脉时，在华北平原留下了七个永久性的‘引力锚点’。这些锚点目前处于休眠状态，但如果未来有需要，可以激活它们来稳定地质结构。但注意：过度使用会导致地壳应力累积。”
“最后……”
投影完全变成半透明：
“祝你们好运。希望一千年后，当我们或许再次路过时，能看到一个依然鲜活、依然在犯错、依然在成长的文明。”
影像消散。
控制室陷入寂静。
凌萱呆坐在椅子上，消化着刚刚看到的一切。六个文明的悲剧，园丁系统的反思，以及……关于引力锚点的信息。
她调出地脉网络的全息图。果然，在幽州、骊山、渤海等七个位置，出现了之前没有的澹金色标记。那些标记与地脉节点重合，但能量特征完全不同——更稳定，更深邃。
“园丁-7，”凌萱呼唤系统，“分析这些锚点。”
**“分析中……确认：引力稳定锚点，技术来源：园丁舰与归阙合力生成。当前状态：休眠。激活条件：需要三位监督者权限共同授权。”**
三位监督者。
凌素雪-陈远融合体还在归阙深处，处于意识整合的关键阶段；格里高利虽然苏醒，但身体虚弱，正在渤海临时营地疗养；而墨文……已经不在了。
“需要找替代者吗？”凌萱问。
**“根据协议，监督者必须是自愿承担职责的合格个体。当前可选候选人：索菲亚·雷诺（拂林工程师）、马克西姆斯（拂林将军）、韩延徽（契丹汉官）、耶律德光（契丹可汗）……但均需通过意识连接测试。”**
名单很长，但凌萱知道，这不是简单的任命。监督者不仅要理解技术，更要理解“守护”的责任——那种甘愿为文明牺牲自我的觉悟。
她想起墨文爷爷最后的微笑。
那个老人用生命教会了她最重要的东西。
渤海湾北岸，临时营地已经初具规模。
拂林舰队的幸存者在这里搭建了简易的住所，马克西姆斯将军正在组织人力打捞沉船中有价值的设备。虽然园丁舰离开了，但拂林人没有离开——他们的战舰大多损毁，剩余的能源也不足以返回帝国本土。更重要的是，许多人已经不想回去了。
格里高利坐在营地边缘的一块礁石上，望着平静的海面。他身上的银色涂层已经褪去大半，露出原本的皮肤，只是偶尔还会闪过一丝金属光泽。拜占庭技术的遗留影响还在，但至少意识已经完全属于自己。
“特使大人。”马克西姆斯走到他身边，“索菲亚工程师醒了，她想要见你。”
格里高利点头，跟随将军来到医疗帐篷。
索菲亚躺在一张简陋的床铺上，脸色依然苍白，但眼神清澈。她失去了一部分记忆——主要是关于拜占庭技术的细节，但核心的人格和作为工程师的技能保留了下来。
“格里高利，”她虚弱地说，“我刚刚检查了从海底打捞上来的设备……园丁舰离开时，似乎故意留下了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七个数据存储模块。”索菲亚指向帐篷角落的箱子，“每个模块都标注着不同的文明编码：01至06，还有一个……07，但07号模块是空的。”
格里高利打开箱子。里面确实是七个银色的立方体，每个边长约三寸，表面光滑如镜。他拿起标注“01”的模块，立方体表面立刻浮现出全息文字——正是他在平台上看到过的、关于第一个文明毁灭的记录。
“他们在留下警告。”格里高利明白了，“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们，不要重蹈覆辙。”
“但07号为什么是空的？”索菲亚问。
“因为……07号是我们。”格里高利轻声说，“这个模块要由我们自己来填写。填写我们文明的故事——是走向毁灭，还是找到新的道路。”
帐篷外传来脚步声。凌萱在年轻士兵的陪同下走了进来，手里捧着种子晶体。
“格里高利先生，索菲亚女士。”女孩礼貌地行礼，“归阙的评估结果已经传遍了地脉网络。现在各方都需要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看向两人：“融合体姐姐——凌素雪和陈远——还需要至少三个月才能完成意识整合。在那之前，我们需要有人暂代监督者职责。你们……愿意吗？”
格里高利和索菲亚对视一眼。
“我需要先知道，监督者的具体职责是什么。”索菲亚谨慎地问。
“根据园丁协议和归阙补充条款，”凌萱背诵着刚刚记下的内容，“监督者的核心职责有三：第一，监控文明发展状态，在出现重大危机时发出预警；第二，管理园丁和归阙留下的技术遗产，确保不被滥用；第三，在文明面临存亡威胁时，有权启动应急协议。”
她顿了顿：“但最重要的是……监督者不能直接统治。只能引导、建议、在极端情况下干预。而且任何重大决定，都需要至少两位监督者共同同意。”
格里高利思考片刻：“如果我和索菲亚都同意担任，那就有两位了。但第三位……”
“凌萱可以暂代。”帐篷外传来一个声音。
众人转头，看到韩延徽站在那里。契丹汉官走进帐篷，向众人行礼：“这是可汗的意思，也是……我个人的请求。凌姑娘虽然年幼，但她已经证明了自己是合格的协调者。在真正的第三位监督者出现前，由她暂代是最合适的选择。”
“可她才十岁。”索菲亚皱眉。
“年龄不重要。”韩延徽摇头，“重要的是心性。诸位不妨想想，过去七天里，是谁在各方之间协调，是谁制定了盟约草案，是谁在墨文先生牺牲后稳住了幽州的人心？”
帐篷内安静下来。
格里高利最终点头：“我同意。但有一个条件：凌萱必须接受系统的教育——不仅是宇文恺的地脉技术，还有拂林的机械原理、拜占庭的意识科学、契丹的草原生态知识……她需要理解文明的多样性，才能真正做好守护者。”
“我同意。”索菲亚也表态，“而且教育应该从现在就开始。我可以教她工程技术，格里高利可以教她意识科学，韩先生可以教她草原文化……”
凌萱愣住了。她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
“可是……我还要学习宇文祖师的经验……”
“那就一起学。”格里高利温和地说，“每天上午学习地脉工程，下午学习其他文明的知识，晚上处理各方事务。会很辛苦，但……这是你自己选择的道路，不是吗？”
女孩看着手中的种子晶体，它发出柔和的脉动，仿佛在鼓励她。
“我……愿意。”凌萱最终说道。
三日后，骊山联络站的会议厅。
这是园丁舰离开后的第一次多方正式会议。出席的有：幽州代表（赵副将的副手）、契丹使者韩延徽、拂林代表马克西姆斯和索菲亚、吴越国秘密派来的观察员（伪装成商人），甚至还有从河东悄悄赶来的刘知远残部代表——史弘肇竟然还活着，虽然断了一条手臂，但眼神依然锐利。
凌萱坐在主位，两侧是格里高利和索菲亚——这是临时监督者委员会的第一次公开亮相。
“根据各方汇报，”凌萱的声音还有些稚嫩，但语气坚定，“当前最紧迫的问题有三个：第一，幽州重建需要大量物资；第二，地脉网络修复需要星烁石；第三，各方边界和贸易规则需要明确。”
她看向史弘肇：“史将军，河东愿意提供粮食和木材吗？”
独臂将军冷哼一声：“凭什么？幽州又不是我河东的城池。”
“因为如果幽州无法重建，北方的防线就会崩溃。”格里高利接口，语气平静，“契丹虽然承诺十年不南下，但草原上还有其他部族。一个强大的幽州，对河东也是屏障。”
史弘肇沉默。他虽然是武将，但也明白这个道理。
“河东可以提供物资，”他最终说，“但幽州需用技术交换——不是园丁的那些神术，是实用的东西：改良的农具、水利技术、还有……医疗手段。”
“可以。”凌萱点头，“宇文恺的遗产中有很多民用技术图纸，我们可以分享。”
她转向韩延徽：“契丹的星烁石矿脉勘探，需要中原工匠协助。但同时，契丹牧民也需要更好的牧草种植技术和牲畜疫病防治方法。我们可以建立联合勘探队和技术交换小组。”
韩延徽点头记下。
会议进行了一个时辰，各方都得到了自己需要的承诺，也做出了相应的让步。这不是完美的方案——还有很多细节需要敲定，还有很多猜疑需要时间化解。但至少，他们坐在了同一张桌子前，用谈判代替了刀兵。
当会议结束时，凌萱宣布了第一个由监督者委员会共同做出的决策：
“从今日起，骊山联络站正式更名为‘文明协调中心’。这里不隶属于任何王朝、任何民族，是所有文明交流技术、解决争端的中立之地。”
“同时，我们将启动‘文明档案’计划——不是园丁那种采集样本的档案，是记录每个文明独特的知识、技艺、文化传统。这些档案将向所有文明开放，任何个体都可以来学习、借鉴、交流。”
她举起种子晶体，晶体投射出一幅全息地图：中原、草原、江南、拂林故地……所有已知文明区域都标在上面。
“园丁系统认为文明需要引导，归阙认为文明需要评估。”女孩的声音在会议厅中回荡，“但我们认为……文明只需要被理解，被尊重，被给予自由生长的空间。”
“从今天起，让我们试试看吧。”
会议散场后，凌萱独自来到观察平台。
夕阳西下，天边泛起金红色的晚霞。山脚下的营地升起袅袅炊烟，不同服饰、不同语言的人们混居在一起，虽然还有隔阂，但至少没有冲突。
种子晶体在她手中微微震动。
凌萱低头看去，发现晶体表面浮现出一行新的文字——不是园丁系统的符号，也不是归阙的古文，是她从未见过的、优美如画的文字体系。
文字下方，有一个澹澹的箭头，指向南方。
遥远的，江南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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