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年五月七日，拂晓前最黑暗的时刻。
凌云趴在一处长满蒿草的小土坡后，望远镜的镜片在微弱的星光下泛着冷光。前方三百米处，是日军设在蚌埠西北外围的重要据点——王家庄车站。说是车站，其实就是一段铁路支线尽头的小站台，但位置关键：控制着从蚌埠向西北山区运输物资的铁路支线，也是日军在这一带最大的物资中转点。
根据侦察连三天来的潜伏观察，这里常驻日军一个小队、伪军一个连，配备两挺重机枪、四挺轻机枪，站台两侧各有一座三层碉堡。站台后方的仓库区，囤积着大量粮食、弹药和被服。原本这里守备更严密，但近期日军兵力吃紧，抽走了一半伪军去加强县城防务。
“都看清楚了吗？”凌云压低声音，问趴在身边的三个营长。
“看清楚了。”刘顺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北面碉堡的机枪射界有个死角，靠近水沟那片蒿草区。南面碉堡视线好，但距离主仓库远。伪军驻在站房，警惕性差，晚上站岗的都在打盹。”
二营长补充：“仓库区的围墙是土坯的，不高。工兵看了，说用炸药包能炸开两米宽的缺口。”
三营长指着简易地图：“鬼子巡逻规律摸清了：每半小时一队，绕站台一圈。换岗时间是凌晨四点，那时候最松懈。”
凌云收起望远镜，借着星光看了看怀表：三点四十分。
“按计划行动。”他的声音像磨过的刀锋，“三营，四点整，准时从北面佯攻，动静要大，把鬼子火力吸引过去。一营，四点零五分，从南面水沟摸进去，先解决南碉堡。二营和工兵连，跟进一营，炸开围墙，抢运物资。炮兵连，听到爆炸声后，对北碉堡实施压制射击。侦察连，在外围警戒，防备援军。”
“记住，”他环视众人，“这是反攻第一仗，要打出气势，也要打出脑子。速战速决，捞一把就走。行动！”
三个营长无声地敬礼，消失在黑暗中。
凌云留在原地，重新举起望远镜。他的心跳很稳，但握着镜筒的手心微微出汗。不是紧张，是一种积蓄了太久、终于要喷薄而出的亢奋。七年了，从南京一路败退、挣扎、坚持，终于等到了反攻的这一刻。
四点整。
北面突然响起了密集的枪声和呐喊声！三营的佯攻开始了。战士们没有强攻，而是分成十几个小组，从不同方向朝车站开火，手榴弹接二连三地爆炸，在夜色中绽开团团火光。站台上顿时警报大作，探照灯的光柱乱晃，北碉堡的重机枪喷出火舌，子弹泼水般洒向黑暗。
正如所料，日军火力被完全吸引到北面。南面的守备明显松懈了。
四点零五分。
一营的战士像幽灵一样从水沟里跃出。他们口衔短刀，背上捆着集束手榴弹，三人一组，贴着地面匍匐前进。南碉堡的日军哨兵正紧张地望向北面，完全没注意到黑暗中有十几条黑影已经摸到了碉堡脚下。
马老三亲自带队。这个特务连出身的汉子，如今是一营副营长。他做了几个手势，战士们分成两组：一组架起人梯，从射击孔往里塞手榴弹；另一组绕到碉堡门后，用撬棍和斧头猛砸门栓。
“轰！轰！”
闷响从碉堡内部传出。硝烟从射击孔喷出，机枪声戛然而止。几乎同时，碉堡门被砸开，战士们冲进去补枪。
整个过程不到两分钟。南碉堡，哑了。
“上！”凌云在对讲机里低喝。
二营和工兵连的战士从隐蔽处跃起，扛着炸药包、提着麻袋，冲向仓库区围墙。工兵排长老吴带着两个爆破手，熟练地将炸药包贴在土墙根部，拉燃导火索。
“隐蔽！”
“轰隆——！”
巨响中，两米多宽的土墙被炸开一个大缺口。碎土块还没落尽，战士们已经冲了进去。
仓库里的景象让人倒吸一口凉气。一排排木箱堆到屋顶，麻袋垒成小山。打开一看：木箱里是黄澄澄的子弹、手榴弹、迫击炮弹；麻袋里是大米、面粉、食盐；还有成捆的军毯、棉衣、胶鞋。
“快！能拿多少拿多少！”二营长嘶声指挥。
战士们两人一组，抬起木箱就跑；有的用刺刀划开麻袋，往随身带的布袋里装粮食；工兵连专门负责搬运炮弹和炸药。整个仓库区像忙碌的蚁穴，但忙而不乱——训练过无数次的战利品收缴流程，此刻发挥了作用。
北面，战斗进入白热化。三营的佯攻变成了真打——日军发现南面失守，试图分兵救援，被三营死死咬住。炮兵连的四门迫击炮开始发言，炮弹准确落在北碉堡周围，炸得砖石乱飞。虽然没能直接摧毁碉堡，但压制效果明显。
站房里的伪军彻底乱了。有的胡乱开枪，有的想翻墙逃跑，被侦察连在外围的狙击手一个个点名。
四点二十五分。
“撤！”凌云下令。
信号弹升空。各部队交替掩护，迅速撤离。战士们扛着、背着、抬着战利品，沿着预定路线退入黑暗。工兵连在撤退路上布设了诡雷和绊索。
四点四十分，最后一支部队离开车站范围。
五点整，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日军的援兵才赶到王家庄车站。他们看到的是：南碉堡被炸塌，北碉堡千疮百孔，仓库围墙被炸开，里面空空如也。站台上躺着二十多具日伪军尸体，其中一半是爆头——侦察连狙击手的杰作。
而四团，早已消失在晨雾弥漫的山林里。
首战告捷的战报传到师部时，陈毅师长正在吃早饭。他放下筷子，看着电报，哈哈大笑。
“好！凌云这小子，出手就是狠的！王家庄车站，那可是中村正雄的心头肉啊！”
参谋笑着补充：“战果统计出来了：毙伤日伪军四十七人，缴获子弹五万发、手榴弹八百枚、迫击炮弹两百发、粮食三万余斤，还有大量被服装具。我方伤亡……十一人，其中两人重伤。”
“十一比四十七，这买卖划算。”陈毅抹了抹嘴，“告诉凌云，就这么打！今天拔个点，明天扒段路，让中村睡不着觉！”
四团确实没让师长失望。接下来的半个月，这把“尖刀”在蚌埠外围划出了一道又一道伤口。
五月十日，二营伏击日军一支运输队，炸毁卡车三辆，缴获药品一批。
五月十三日，一营和三营配合，端掉铁路沿线两个小据点，扒毁铁轨两公里。
五月十八日，侦察连化装潜入伪军控制的一个集镇，半夜里打开城门，三营冲进去，俘虏伪军一个排，缴获了一批布匹和食盐。
每次战斗都不大，但频率高、战果实、损失小。更重要的是，这些行动像一根根针刺，让驻蚌埠的日军指挥官中村正雄坐立不安。
“八格牙路！”中村将战报摔在桌上，“短短半个月，损失了五个据点、三支运输队、两百多人！物资损失更是无法统计！凌云……又是这个凌云！”
参谋小心翼翼地说：“将军，敌军采取的是‘麻雀战术’，小股多路，打了就跑。我们兵力分散，很难应对……”
“那就收缩！”中村吼道，“命令外围据点，兵力少于一个小队的，全部撤回县城！运输队必须有战车护送！另外，”他眼中闪过寒光，“通知特高课，我要知道凌云部队的确切位置和活动规律。擒贼先擒王！”
然而，这一次，中村的老办法不灵了。
五月二十二日，野狼谷临时团部。
地图上，代表四团控制区的红色标记正在稳步向外扩张。以野狼谷为中心，半径三十公里内的乡村，大部分已经恢复了民主政权，建立了民兵组织。更远一些的游击区，四团的小股部队活动频繁。
“团长，中村收缩兵力了。”老赵指着地图，“你看，这五个据点三天内全部放弃。铁路沿线的巡逻频率也降低了。”
“他在集中兵力，想找我们决战。”凌云一眼看穿，“可惜，我们不打决战。”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向一个地方：“既然鬼子让出来了，那我们就不客气了。这里——**张集镇**，原本驻有伪军一个营，现在撤走了大半，只剩一个连。镇子里有粮仓、有商会、还有一个小型被服厂。打下来，够咱们吃用三个月。”
“什么时候动手？”
“明天晚上。”凌云说，“这次，咱们玩个大的。”
他详细部署：一营主攻，二营打援，三营和侦察连在外围设伏。炮兵连全部拉上去，工兵连准备爆破器材。规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大。
“动静会不会太大？”徐政委有些担心，“万一把中村的主力引出来……”
“引出来才好。”凌云冷笑，“他主力出动，其他地方就空虚。咱们打了张集就走，他追，咱们就跟他绕；他不追，咱们就继续吃他的肉。”
五月二十三日夜，张集镇战斗打响。
这一次，四团展现了经过整训和实战磨砺后的全新面貌。炮兵连的迫击炮进行了十分钟的火力准备，虽然精度有限，但气势十足。工兵连在镇子围墙下炸开三个缺口，一营的战士从缺口涌入，班组战术运用娴熟：突击组冲锋，掩护组压制，支援组跟进。伪军根本组织不起有效抵抗，两小时内战斗结束。
战果辉煌：歼俘伪军一百四十余人，缴获粮食十万余斤、布匹三千余尺、银元五千多块，还有一批五金工具和医疗器材。镇子里的老百姓起初惊慌，但当他们看到是“老四团”，不少人放起了鞭炮。
“老总，你们可算打回来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先生拉着凌云的手，老泪纵横，“鬼子汉奸把我们坑苦了啊……”
“老人家放心，我们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凌云郑重承诺。
他没有食言。打下张集后，四团团部随即前移，进驻镇子。民主政府当天成立，减租减息政策立即推行，民兵队连夜组建。徐政委亲自坐镇，开展群众工作。
消息传到蚌埠，中村正雄气得差点吐血。
“八格！八格！！”他拔出军刀，一刀劈碎了桌上的地图，“凌云欺人太甚！传令：第一、第二大队立即集结，战车中队配属，我要亲自带队，踏平张集！”
“将军三思！”参谋连忙劝阻，“张集距离蚌埠六十里，山路难行，我军重装备行进缓慢。万一这是敌军的调虎离山之计……”
“那你说怎么办？！”中村眼睛血红。
参谋小心翼翼：“不如……以静制动。加强县城和铁路线防务，同时派人渗透张集，摸清敌军虚实。待时机成熟，再……”
中村盯着地图上那个刺眼的“张集”，良久，将军刀重重插回刀鞘。
“就按你说的办。但是，”他一字一顿，“我要在一个月内，看到凌云的人头。”
占领张集，对四团来说意义重大。这不仅是一个镇子，而是一个支点，一个可以向更广阔区域辐射力量的根据地。更重要的是，它标志着四团从纯粹的游击武装，开始向拥有稳固后方、能攻能守的主力部队转变。
团部设在原镇公所。虽然简陋，但功能齐全：作战室、机要室、通讯室、会议室一应俱全。医院搬进了原来的商会大院，病房条件改善不少。兵工厂在镇子边缘找到了合适的厂房，机器终于不用在山洞里运转了。
“这才像个家的样子。”周大山巡视着新建的仓库，满意地点头。仓库里堆满了缴获的物资，分类整齐，账目清晰。
更让人高兴的是兵员的补充。张集光复后，周边乡村的青年踊跃参军，半个月内就有两百多人报名。经过筛选，一百五十人编入新兵连，开始基础训练。
“照这个速度，年底咱们就能恢复到满编，甚至超额。”老赵在军事会议上汇报。
凌云却保持着清醒：“兵多了是好事，但要精。新兵训练不能放松，政治教育更要跟上。另外，”他转向徐政委，“群众工作要扎实。张集的老百姓支持我们，是因为恨鬼子汉奸。要让他们真心拥护我们，还得靠实实在在的政策和纪律。”
“放心吧，减租减息已经开始落实，群众反响很好。”徐政委说，“就是……有件事得跟你商量。”
“什么事？”
“唐医生那边……医院现在条件好了，伤员也多。她想扩建医疗队，培养更多卫生员。但人手不够，想从各营抽调几个有文化的战士。”
“这是好事，我支持。”凌云说，“你跟各营协调一下，挑人给她。”
徐政委看着他，欲言又止。
“怎么了？”
“老凌啊，你看……你现在是副参谋长兼团长，唐医生是医院副院长。你们俩……是不是该把关系定一定了？”徐政委终于说出口，“同志们可都看在眼里呢。”
凌云愣了一下，随即摇头：“仗还没打完，不想这些。”
“仗总要打完的。再说了，定了关系，也不影响打仗嘛。”徐政委劝道，“你看师长和夫人，不也是革命夫妻？”
凌云沉默片刻，起身走到窗前。窗外，张集的街道上人来人往，战士们帮老乡修房子，老乡给战士送茶水，一派军民融合的景象。
“等……拿下蚌埠再说吧。”他最终说。
徐政委叹了口气，没再劝。
六月五日，一个看似平常的下午。
侦察连的战士从蚌埠方向带回一个俘虏——不是日伪军，而是一个神色慌张的商人打扮的中年人。经审讯，此人供认：他是蚌埠商会成员，被日军特高课胁迫，前往张集“探亲”，实为侦察四团布防情况。
“他还交代，”马老三向凌云汇报，“中村从南京请来了一个‘特别顾问’，叫什么……竹下义显。这人以前在关东军干过，专门研究对付游击队的战术。据说，他给中村出了个新主意。”
“什么主意？”
“具体不清楚，但这个商人听特高课的人喝酒时说漏嘴，说什么……‘以游击对游击’，‘用共匪的办法打共匪’。”马老三顿了顿，“还有，他们说最近在试验什么‘新装备’，是从南洋战场调来的，专门对付山地部队。”
凌云皱起眉头。竹下义显？这个名字他有印象，在师部的情报通报里出现过，是个难缠的角色。
“加强侦察，特别是对蚌埠日军动向的监视。”他命令，“另外，通知各营，近期活动要更加谨慎，防止敌人效仿我们的战术搞反伏击。”
“是！”
马老三离开后，凌云走到地图前，盯着蚌埠的位置。
中村请来了新帮手，还要用新装备、新战术。
看来，反攻的道路，不会一帆风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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