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博济医学堂庭院里的几株老梅尚未完全凋零，墙角的山茶已绽出饱满的艳红，而那片经年蓊郁的广玉兰，枝头也悄然拱出了毛茸茸的、蓄势待发的嫩芽。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和隐约的花香，混合着从各个实验室、阅览室飘散出的、独属于学府的油墨、试剂与旧纸张的味道。
这是一个寻常的星期一清晨。天光初透，晨曦将东方的云层染成淡淡的金粉色，也将博济那些中西合璧建筑的轮廓温柔地勾勒出来。校园还沉浸在周末余韵的宁静里，只有早起的校工洒扫庭除的沙沙声，以及厨房方向传来的隐约响动。
然而，在女子部学舍——那栋已然扩建、却依旧挂着“芝兰斋”古朴匾额的小楼里，灯火早已通明。最大的一间公共阅览室内，二十余位年轻的女学生，已然端坐在各自的座位上。她们穿着统一的蓝布学生装，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或齐耳短发，或扎成两条朴素的麻花辫垂在肩侧。每个人的面前，都摊开着一本同样制式、封面印着“博济医学堂读本”字样的线装书。
晨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斜斜地照进来，在光洁的木质桌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也照亮了书页上那些竖排的、墨色沉静的繁体字。室内很安静，只有书页偶尔翻动的轻微声响，以及均匀的呼吸声。
站在讲台前的，是女子部新聘的国文与医学典籍讲师，一位戴着圆框眼镜、气质清癯的中年先生。他看了看怀表，清了清嗓子，温声道：“诸位同学，晨读时间到。今日，我们继续诵习《大医精诚》。请翻至昨日段落之后。”
女学生们齐刷刷地翻动书页，动作划一。纸张摩擦声汇成一片轻柔的潮音。
讲师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台下那些青春而专注的脸庞，开始领读，声音不高，却字正腔圆，带着一种诵读经典特有的韵律感：
“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
他的声音落下，二十几个年轻的女声便接续上来，齐声诵读。起初，声音尚有些参差，略显生涩，但很快便调整到同一频率，汇聚成一股清越而坚定的声流，在晨光熹微的阅览室里琅琅回荡：
“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
声音穿过敞开的窗户，飘散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庭院中，几只麻雀被惊起，扑棱着翅膀飞上屋檐。洒扫的校工停下动作，拄着扫帚，侧耳倾听片刻，脸上露出朴实的、似懂非懂的笑意。更远处，医院主楼已有早班的医护人员开始走动，隐约的人声与这诵读声交织，却奇异地互不干扰，仿佛不同的声部，共同谱写着这所学府每日开始的序曲。
阅览室内，阳光逐渐移动，照亮了更多张年轻的面孔。她们的神情庄重而投入，嘴唇开合间，吐露着千年前药王孙思邈的谆谆告诫。这些文字，对于其中一些来自开明家庭、自幼读书的女孩来说，或许并不陌生；但对于更多冲破重重阻碍、从闭塞乡间或普通市井来到这里的女孩而言，每一个字，都像是凿开混沌的光，不仅教导她们如何为医，更在塑造她们何以立身、何以观世。
“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险巇、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
诵读至此，许多女孩的眼眸更加明亮，腰背也挺得更直。她们或许还无法完全体悟其中所要求的、近乎圣贤的境界，但那种超越小我、专注救赎的崇高感，已如春雨般悄然浸润她们的心田。她们中的许多人选择学医，或许起初带着各种各样的个人缘由：为了自立，为了反抗命运，为了证明女子之能，甚至只是为了谋一份体面的职业。但在此刻，在这集体的、庄严的诵读声中，某种更为纯粹、更为宏大的东西，正在萌芽。
声音继续流淌，如同一条清澈而有力的溪流：
“如此可为苍生大医，反此则是含灵巨贼……夫大医之体，欲得澄神内视，望之俨然，宽裕汪汪，不皎不昧……”
字句古老，意蕴却跨越时空，与她们正在学习的现代解剖、生理、化学知识奇异交融。古老的行医伦理与现代的科学精神，在这清晨的诵读中，找到了连接的纽带。它们共同指向一个核心：对生命的敬畏，对专业的精诚。
琅琅书声也飘到了不远处“女科”诊室所在的院落。陈婉如今日到得格外早，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整理一份即将寄往皖南林秋月处的资料。她已习惯了这清晨的诵读声，每每此时，她都会不自觉地停下手中的笔，侧耳倾听片刻。
此刻，她站在窗边，手里拿着一份林秋月最新的来信，信中说她又成功帮助一位难产妇人转危为安，并且她的“妇女识字健康班”已经扩展到了邻近两个村子。陈婉如的目光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虽然隔着庭院树木，看不到芝兰斋内的情景，但那清越整齐的诵读声，却无比清晰地传入耳中。
“……省病诊疾，至意深心，详察形候，纤毫勿失，处判针药，无得参差……”
听到“处判针药，无得参差”，陈婉如的嘴角微微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她想起自己年轻时初读此篇的震撼，想起在无数个临床决策时刻，这段话如何如警钟般回响在心间。如今，这声音由新一代的年轻女孩们诵出，少了她当年的青涩与沉重，多了几分未经世事的清澈与直接，却同样饱含着真诚与力量。
她仿佛能看到那些女孩们专注的神情，看到她们眼中逐渐点亮的光。她们是幸运的，入学时，女子学医已非异事，国家有章可循，学堂有制可依，前方有像她、像周小玉、像无数已毕业学姐们踏出的路径可循。她们无需再为最基本的“资格”而挣扎，可以更专注地沉浸于学问本身，去攀爬医学这座高山。
然而，陈婉如也知道，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的使命与挑战。这些女孩未来要面对的，或许是更为复杂的疾病谱系，是战争阴云下更为艰巨的医疗环境，是传统与现代更为激烈的思想碰撞，也可能是她们自身作为女性在社会角色与专业追求之间的新平衡。但无论如何，这清晨的诵读声，这融入血脉的“大医精诚”之训，将是她们未来无论面对何种境遇时，内心深处最稳固的基石和最明亮的灯塔。
诵读声进入了尾声，语调愈发庄重：
“……志存救济，故亦曲碎论之，学者不可耻言之鄙俚也！”
最后一句落下，余韵在空气中微微震颤，然后缓缓消散。阅览室内重归安静，只有越发明亮的阳光在室内流淌。女学生们合上书页，有的轻轻舒了口气，有的仍沉浸在那宏阔的意境中，眼神望向虚空。讲师缓缓合上自己的书，目光扫过全场，没有多言，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有些教诲，无需多言，诵读本身，已是传承。
晨读结束的钟声恰在此时敲响，清越悠扬，与方才的诵读声应和着，回荡在博济的每一个角落。女孩们收拾书本，站起身，低声交谈着，陆续走出阅览室，走向各自的教室，去迎接新一天的课程：或许是晦涩的生化反应，或许是严谨的人体解剖，或许是充满挑战的临床见习。
陈婉如也收回了目光，坐回书桌前，提笔继续为林秋月回信。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她的心思却格外宁静。窗外的校园彻底苏醒过来，脚步声、谈话声、实验室器皿的碰撞声、远处操场隐约的口号声……各种声音交织成一片蓬勃的生机。
而这生机中，最令她感到踏实与希望的，正是那已经消散、却仿佛仍萦绕在梁间的、清越而坚定的诵读声。那声音属于现在，更属于未来。它宣告着，这条始于数位先驱者孤勇探索、经由无数人汗水浇灌、终于逐渐开阔的道路，绝不会随着一代人的老去而荒芜。
“志存救济……”陈婉如默念着这四个字，笔锋在信纸上留下一行娟秀而有力的字迹：“秋月吾妹，见字如面。皖南春寒，望善自珍重。所寄资料乃最新产科急救要点，或有所助。你我昔日所学所志，今有后来者晨诵‘大医’之篇，声音琅琅，入耳清心。可见星火之传，不在你我一身，而在弦诵不绝，后继有人。路漫修远，然前程可期。愿共勉之。”
她停下笔，再次望向窗外。春光正好，满园生机。她知道，在某个教室里，她的学生或许正在讲授中西医结合的思路；在某个实验室，新一代的女研究者或许正在探索经络的奥秘；在遥远的乡村，林秋月或许正用简陋的器械履行着“普救含灵”的誓言；而就在此刻，更多年轻的女孩，正怀揣着刚刚被“大医精诚”涤荡过的初心，走向医学的深处。
这条路，已然开启。而这条路上，将永远有新的脚步加入，有新的声音响起，有新的生命被这“精诚”之光照亮。永续的新生，便在这琅琅书声与默默行医的交替中，在这古老训诫与未来挑战的对话里，悄然孕育，生生不息。
阳光洒满书案，尘埃在光柱中静静浮沉。陈婉如微微一笑，将写好的信纸仔细叠好，装入信封。一切，都刚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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