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殿大朝会后的第三日,一场规格更高、气氛也更凝重的御前小议在此举行。与会者仅六人:皇帝嬴政、丞相李斯、上卿蒙毅,廷尉姚贾、郎中令李信,以及奉特诏旁听的太子扶苏。
议题只有一个:如何处置兰池宫刺杀案引发的宫禁清查事宜,及后续审讯之方略。
李信依旧甲胄在身,立于殿中,如同未曾出鞘便已饮血的战刀,散发着生人勿近的肃杀与不容置疑的笃定。他率先复命,声音铿锵:
“陛下,臣奉旨清查宫禁,三日来,共羁押涉嫌疑者四百七十三人,其中宦官、宫女、匠役、杂卒占其大半。经初步讯问,已得线索若干,指向明确。卫尉厩啬夫赵午已招认传递消息之实,匠籍之中亦有数人言语闪烁,显是心中有鬼。臣请旨,继续深挖,必能将潜伏之鼠辈,一网打尽!”
他言简意赅,只汇报结果与决心,对过程与代价,只字未提。
嬴政目光扫过李信,未置可否,转而看向姚贾:“姚廷尉,你掌刑狱律法,如何看待?”
姚贾手持玉笏,出列一步,姿态沉稳,声音清晰而带着律法特有的冷硬质感:“陛下,郎中令忠心任事,雷厉风行,其功不可没。然,”他话锋一转,目光平静地迎上李信锐利的视线,“刑狱之事,首重证据,次重程序。秦律之所以为天下准绳,在于其‘信’与‘必’。信者,律条昭彰,不因人而异;必者,定罪量刑,必有确凿凭证。”
他略略提高声调:“今校场所羁人等,若仅因‘涉嫌疑’、‘言语闪烁’便施以重刑,逼取口供,则所得之‘供’,是其情之真,抑或刑痛难当之妄言?若依此‘供’定案,恐有失秦律‘信’之本意。且牵连如此之广,若其中多有冤滥,恐伤陛下仁德,失宫禁人心,亦损法司威严。臣以为,当由廷尉府依法介入,逐一审核证据,甄别案情,使有罪者无可逃遁,无辜者得还清白。”
姚贾的话,如同一盆冰水,浇在了李信那团炽烈的复仇之火上。他猛地侧目,眼中寒光迸射:“姚廷尉的意思是,本将军所为,皆是滥刑,皆是无用之功?若无本将军霹雳手段,那些蠹虫岂会轻易吐露赵午之名!”
“李将军之功,在于震慑,在于破局。”姚贾不卑不亢,“然破局之后,当由律法细梳。此非否定将军之功,正是为了将军之功,不被虚言假供所污,能最终落于铁证如山之上。”
眼看武将之刚烈与法吏之冷硬便要碰撞出火花,丞相李斯轻咳一声,缓缓出列。
“陛下,李信将军、姚贾廷尉,所言皆有其理。”李斯声音平和,带着惯有的深思熟虑与调和色彩,“李将军之法,乃乱世用重典,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快刀斩乱麻,确已收奇效,揪出赵午,功在社稷。姚廷尉所虑,乃治国依常法,天下既定,当以律为准绳,以求长治久安,其心可鉴。”
他先各打五十大板,予以肯定,随即话锋转入核心:“然,法家之要,在于 ‘法、术、势’ 三者并用。陛下之威势,李将军已彰;破局之术,亦已显效。如今之势,刺客主谋刘秩已擒,铁证在握,大局初定。正当是归于 ‘法’ 之时。当以刘秩、赵午为基,以其往来凭证、物证为据,划定嫌疑范围,由廷尉府依法条逐一勘问。如此,既能彻底清除余孽,又可免无辜受累,更可向天下昭示:我大秦擒拿逆贼,靠的是明证法典,而非刑狱恐怖。此方为取胜之道,亦为立信之本。”
李斯巧妙地将法家理论融入当下情境,既维护了法律程序的尊严,又给了李信台阶,将他的行动定义为“术”与“势”的成功运用,如今需要过渡到“法”的阶段。
这时,一直静听的太子扶苏,在得到父皇眼神允许后,躬身开口,声音清朗而温润,带着与其年龄稍显不符的沉稳:
“父皇,儿臣聆听了三位重臣之论,受益匪浅。李信将军忠勇赤诚,一片为国除奸之心,天日可表;姚廷尉恪守律法,维护朝廷纲纪尊严,令人敬重;李相统筹全局,深谋远虑,儿臣深为叹服。”
他先礼敬三方,随即温和而坚定地陈述己见:“儿臣尝读史册,知治国之道,刚柔并济,宽严相宜。昔年商君立法,虽以严明着称,然其 ‘法令必行,不避亲贵’ ,所求者,无非一个 ‘公’字 。今宫禁之案,牵连者众,其中必有奸佞,亦难免有无辜被卷。若一味用刚,恐玉石俱焚;若全凭柔仁,又恐纲纪废弛。”
他抬起眼,目光清澈地望向御座:“儿臣愚见,李相所言‘归于法’,实为至理。不若以廷尉府为主,依现有铁证,划定核心嫌犯与外围牵连者。对核心者,依法严查,不容姑息;对外围者,乃至众多匠役宫人,则由廷尉府佐以东宫或相关官署选派之文吏,速行甄别。查无实据者,即刻释放,并可酌情抚慰,以显陛下仁德与律法之明;确有嫌疑者,再行深入。如此,既可免李信将军陷于琐细审讯,能更专注于宫禁防卫大事,又可速定人心,彰我大秦律法之公、朝廷之信。”
扶苏的建议,具体而务实。他巧妙地将自己“仁”的理念,包装成了提高效率(“速行甄别”)、稳定人心(“速定人心”)、维护朝廷威信(“彰朝廷之信”)的行政优化方案,并主动提出以东宫资源协助,既展示了能力,又毫无越权之嫌。
殿中一时安静下来。李信紧绷的脸稍微缓和,姚贾微微颔首,李斯则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嬴政目光沉静,转而看向始终沉静立于一旁的上卿蒙毅:“上卿,朕让你留意之事,可有眉目?”
蒙毅应声出列,姿态恭敬如常,语气平稳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日常公务:“陛下,臣奉旨协查,循已有线索深究,于刘秩外宅密室中,确有发现。”他略过了所有情报搜集过程,直接呈现结论,“除其与边地异常往来之书证,及一份绘有标记的舆图外,更起获半枚匈奴信物,其纹饰形制,与安稷君府刺客所留骨牌,如出一辙。”
殿中几人,除嬴政外,目光皆是一凝。李信是恍然的锐利,姚贾是职业性的专注,李斯是深沉的思索,扶苏则是忧愤与了然。
他没有说如何“梳理”,如何“监控”,但那份确凿无疑、掌控全局的语气,让所有人都明白,有一股高效而隐秘的力量,已经完成了最关键的调查。
蒙毅继续道,言语依旧平实,却字字凿凿:“刘秩借将作少府职司之便,以查验工程为名,于兰池宫水闸附近预设隐蔽之处。其利用职权接触匠籍,筛选、笼络或欺瞒少数匠役,为之传递消息或行便利。经连日梳理其人际、财物线索,其核心党羽不过三四人,余者多为不明内情、被其以公务或微利驱使之匠人、仆役。目前,此数人皆在监控之下,暂无脱控之虞。”
蒙毅退回班列,依旧沉静。黑冰台从未存在,又无处不在。它化作了陛下的一句垂询,化作了上卿口中确凿的证据链条,化作了这场朝议从混乱走向高效的、那根无形的定海神针。
廷尉姚贾立即抓住了这递到手中的“刀柄”,出列道:“陛下,上卿所查,脉络已清,首恶已擒,核心已明。既如此,正当由廷尉府依此确凿线索与范围,依法取证定谳。”
李斯随之开口,将蒙毅无形的功绩,无缝纳入朝堂明面的叙事:“陛下,李信将军破局于前,震慑宵小;今上卿又廓清迷雾于后,锁定元凶,姚廷尉所请,正是以律法之公,收肃清之全功。”
太子扶苏适时陈言:“父皇,儿臣附议”。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落回御座。蒙毅的情报,如同一份无声的、无可辩驳的案情摘要,彻底改变了讨论的基础——从“是否需要继续大规模刑讯”,变成了“如何依据现有精准情报高效结案”。
嬴政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李信的刚猛、姚贾的冷峻、李斯的周全、扶苏的仁厚,以及蒙毅那沉默背后代表的、无可置疑的掌控力……最终,昨夜偏殿中那双清澈眼眸里的忧虑与理性,再次掠过心头。
昨夜明珠于偏殿中,那番关于“秦法之信”、“快刀伤筋脉”、“火候分寸”的恳切之言,言犹在耳。此刻,臣子与儿子们的争论,仿佛将那些话置于朝堂的光天化日之下,从不同角度予以印证、补充,甚至升华。
他心中那杆权衡利害的天平,在铁血复仇、律法尊严、朝局稳定、民心向背、乃至身后名声之间,早已反复衡量。此刻,终于尘埃落定。
嬴政颔首,这才看向众人,声音带着帝王最终的决断:
“蒙毅。”嬴政开口。
“臣在。”
“你所言核心党羽,可已万全掌控?”
蒙毅躬身,语气如磐石:“陛下放心,一切尽在掌握。”这七个字,是臣子对君父最重的承诺,无需任何机构名称来背书。
“善。”嬴政颔首,随即看向众人,圣裁已定:
“李信忠勇可嘉,破局有功。然宫禁之失,首在防患未然。着你即日整饬郎卫,重定章法,严明赏罚,此乃你之本责,亦是朕对你之厚望。校场之事,不必再管。”
李信张了张嘴,终究抱拳:“臣……遵旨!”他明白,这是陛下对他功劳的肯定,也是对他方法的纠正与约束。
嬴政又看向姚贾与李斯:“丞相与廷尉所言,深合朕意。即日起,校场所有在押人等,移交廷尉府。以刘秩、赵午案为枢,依法甄别,速查速决。太子,”他目光转向扶苏,“你既有心,便遴选东宫可靠文吏,协助姚贾,务求证据扎实,勿枉勿纵。该释者,即释;该抚者,由少府酌情抚恤;该惩者,依律严惩,公示其罪!”
“臣等(儿臣)遵旨!”众人领命。无人追问蒙毅的情报从何而来,正如无人会去追问帝王手中的剑,究竟淬火几次。
“记住,”嬴政站起身,玄衣纁裳无风自动,帝王的威压笼罩全场,“朕要的,不仅是几个刺客的性命。朕要的,是这宫禁如铁桶般牢固,是这秦律如泰山般不可动摇,是这天下人皆知——犯朕天威者,虽远必诛;然我大秦治下,亦不枉杀一个无辜!”
“陛下圣明!臣等遵旨!”李斯、姚贾、扶苏、蒙毅齐声应道。姚贾与扶苏眼中,更有一丝如释重负与使命在身的郑重。
“退下吧。”嬴政挥袖。
众人鱼贯而出。李信大步流星,心中已有整军蓝图;姚贾与扶苏低声交换着甄别的初步设想;李斯走在最后,目光深远,不知在思虑什么更远的布局。
嬴政独自立于殿中,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又仿佛透过殿门,望向了偏殿的方向。
铁律之下,终容下了一隙仁光的照入。这隙光,来自一个女子的婉言,一个儿子的进谏,一群臣子的秉持,最终,汇入了他这帝王权衡天下的冰冷心海,让它泛起了一丝不同往昔的、温润的波澜。
他知道,这道波澜,或将悄然改变一些东西的流向。
廷议散去,真正的暗影,将继续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流淌,守护着这刚刚归于“法度”的、表面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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