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考试结束后的第十天,长安西市附近的文贤茶馆里,聚集了三十多名寒门士子。
茶馆二楼被整个包下,门窗紧闭。
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诸位,都说说吧。”
坐在主位的中年书生开口,
“明算、格物、济民三科的成绩,下个月就要公布了。咱们...何去何从?”
他是这次集会的召集人,名叫陈志远。
出身陇西寒门,考了五次进士不中,如今在户部做抄写小吏。
一个年轻士子激动地站起来:
“这有什么好说的?当然是支持新政!没有新政,咱们这些人,一辈子都别想出头!”
“坐下,张松。”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士子皱眉,
“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张松不服:
“怎么不简单?新政给咱们开了三条新路!明算、格物、济民,总能考上一科吧?”
“考上了又如何?”
角落里传来冷笑,
“你以为考上了就能当官?别忘了,朝廷还是世家把持着!”
说话的是个面容憔悴的书生,叫赵文斌。
他去年中了进士,至今还在吏部候补,连个九品官都没捞到。
陈志远叹息:
“文斌说得对。就算新政给咱们开了路,能不能走通,还是两说。”
“那怎么办?就这样干等着?”
张松急了,
“咱们等得起吗?我都二十八了!再等下去,头发都白了!”
茶馆里陷入沉默。
这时,楼梯传来脚步声。
一个清瘦的身影走上来。
“马大人!”
陈志远连忙起身行礼。
来人正是马周。
他如今虽已是中书舍人,但衣着朴素,与寒门士子无异。
“诸位不必多礼。”
马周在空位上坐下,
“听说你们在此集会,我过来看看。”
张松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马大人,您给指条明路吧!新政...咱们到底该不该支持?”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马周身上。
马周沉吟片刻:
“我先问诸位一个问题。你们读书,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报效国家,光耀门楣。”
有人回答。
“那你们觉得,”
马周继续问,
“只读圣贤书,就能报效国家吗?”
士子们面面相觑。
马周拿起茶杯:
“我在户部时,见过太多进士出身的主事,连最基本的账目都算不清。”
“在工部,见过太多官员,连图纸都看不懂。”
“在地方,见过太多县令,连农时都不懂,胡乱指挥。”
他放下茶杯:
“这样的官,能报效国家吗?”
茶馆里鸦雀无声。
“李相的新政,”
马周缓缓说道,
“不是要废除经义,而是要补充经义。”
“让懂算学的人去管钱粮,懂格物的人去管工程,懂济民的人去管地方。”
“这有什么不好?”
赵文斌低声说:
“可是...世家不会答应的。”
“那就让他们不得不答应!”
马周忽然提高声音,
“咱们寒门,已经忍了太久!”
“忍到儿子接替老子做小吏,忍到孙子继续做抄写!”
“还要忍到什么时候?”
他的话像一把火,点燃了许多人的心。
张松激动得脸色发红:
“马大人说得对!不能再忍了!”
但也有保守的。
一个老成持重的士子摇头:
“可是...与世家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啊。”
“那就团结起来!”
马周斩钉截铁,
“一个寒门是卵,一百个、一千个寒门,就是石!”
他站起身:
“我不勉强诸位。但我要告诉你们,我已经决定,报名格物书院。”
“什么?”
众人惊呼。
中书舍人,正五品官员,去书院读书?
这简直是自降身份!
马周却神色坦然:
“我在格物书院报的是济民科。我要学怎么治理地方,怎么造福百姓。”
“学成了,我向陛下请求外放,去做个真正的父母官。”
他环视众人:
“言尽于此。如何选择,诸位自己决定。”
说完,转身下楼。
茶馆里炸开了锅。
“马大人这是...这是破釜沉舟啊!”
“他就不怕得罪世家?”
“得罪?他早就得罪了!从他支持新政开始,就已经站在世家对面了!”
陈志远沉默良久,终于开口:
“我...我也去报名。”
“陈兄!”
有人想劝。
陈志远摆摆手:
“我今年四十有二,在户部做了二十年抄写。再不搏一把,这辈子就这样了。”
有了带头的,陆续有人表态。
最终,三十多人里,有十八人决定报名格物书院。
剩下的,有的还在犹豫,有的明确表示要观望。
消息很快传开。
第二天朝会,这件事就成了焦点。
王珪首先发难:
“陛下,臣听说有些官员不自重,竟然要去什么书院读书,简直有失体统!”
他虽然没有点名,但所有人都知道说的是马周。
马周出列:
“王御史说得没错,臣确实要去格物书院读书。”
他坦然承认:
“臣虽读过圣贤书,但对实务知之甚少。去书院学习,是为更好地为陛下效力。”
崔浩冷笑:
“中书舍人去学工匠之术?传出去,岂不让番邦笑话?”
“崔侍郎此言差矣。”
李默开口了,
“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马大人不耻下问,正是圣人教诲的体现。”
“若说学实务就会被笑话,那朝廷设六部九寺做什么?都去读圣贤书好了。”
长孙韬缓缓道:
“官员求学是好事。只是...去格物书院,是否不太合适?”
他话锋一转:
“国子监才是朝廷正统学府。”
马周回应:
“国子监教的是经义,臣要学的是实务。格物书院正合适。”
李世民这时开口:
“马爱卿好学,朕心甚慰。准了。”
皇帝金口一开,再无人敢反对。
下朝后,马周立即前往格物书院。
书院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除了寒门士子,居然还有几个小世家的旁支子弟。
负责登记的石磊忙得不可开交。
“马大人!”
石磊见到马周,连忙行礼。
马周摆手:
“在这里,我只是个学生。”
他拿起笔,在登记册上写下名字。
“济民科,马周。”
字迹刚劲有力。
围观的士子们窃窃私语:
“马大人真的来了!”
“看来新政是真的有希望...”
这时,又一个身影走来。
“戴胄?”
马周惊讶。
来人是户部侍郎戴胄,也是寒门出身。
戴胄笑道:
“你能来,我就不能来?”
他在登记册上写下名字:
“明算科,戴胄。”
人群中响起更大的议论声。
一个正四品,一个正五品,两位官员同时报名书院。
这释放的信号,太强烈了。
然而,并非所有寒门都如此决绝。
就在书院对面的茶楼里,赵文斌和几个观望派士子正默默看着。
“马大人、戴大人都去了...”
一个士子喃喃道。
赵文斌握紧茶杯:
“他们官大,得罪得起世家。咱们呢?咱们有什么?”
“可是...这可能是唯一的机会了。”
“机会?”
赵文斌苦笑,
“也可能是陷阱。”
他压低声音:
“你们没发现吗?李相的新政,得罪了太多人。万一他倒了,跟着他的人能有好下场?”
众人沉默。
这就是寒门最大的困境:
输不起。
世家子弟失败了,还有家族兜底。
寒门子弟失败了,就是万劫不复。
同一时间,长孙韬府中。
“马周、戴胄...”
长孙韬敲着桌案,
“他们这是要跟李默绑死了。”
王珪焦急:
“这两个人一带头,只怕会有更多寒门官员跟风。”
崔浩眼中闪过狠色:
“要不要...给他们点教训?”
“愚蠢!”
长孙韬呵斥,
“这个时候动他们,岂不是坐实了咱们打压寒门?”
他沉思片刻:
“既然他们要去书院,那就让他们去。”
“不过...”
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书院的学生,总要考试吧?总要毕业吧?”
“如果学了半天,却毕不了业,或者毕业了却得不到重用...”
“你们说,其他人会怎么想?”
王珪眼睛一亮:
“下官明白了!”
第二天,格物书院济民科的课堂上。
马周和二十多名学生坐在下面。
讲课的是李默亲自请来的退休老县令,姓周。
周老县令正在讲赋税征收:
“...所以,夏税征麦,秋税征谷。但要注意,有些地方种的是杂粮,就要折价...”
讲得很仔细,也很实用。
下课后,马周主动上前请教:
“周先生,学生有一事不明。若是遇到灾年,该如何减免赋税?”
周老县令赞赏地点头:
“这个问题问得好。首先,要核实灾情,确定受灾程度。然后...”
两人讨论得很投入。
这一幕,被特意安排进来的眼线看在眼里。
消息传回长孙韬那里:
“马周学得很认真,李默请的先生也有真才实学。”
长孙韬并不意外:
“李默做事,向来周全。”
“不过...”
他吩咐道:
“去查查那个周老县令的背景。看看有没有什么...可做文章的。”
三天后,果然查到了。
周老县令十年前在地方任职时,曾经判错过一个案子。
虽然很快纠正了,但毕竟是个污点。
王珪兴奋道:
“用这个做文章!就说李默请的先生品行不端!”
“不。”
长孙韬摇头,
“太小了,伤不了筋骨。”
他想了想:
“把这个消息,透露给国子监。”
很快,国子监里传出流言:
格物书院的先生,是个糊涂官,判过错案。
一些原本想去书院的寒门士子,又开始犹豫了。
李默得知后,立即采取措施。
新一期《大唐杂谈》,用整整一版报道周老县令。
标题是:《三十年清官,一朝错案毁所有?》
文章详细讲述了那个案子:
当年周老县令判错,是因为证据不全。
事后他主动纠错,并自请处分。
之后三十年,他判案上千,无一错漏。
退休时,百姓送万民伞。
文章最后写道: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因一次过错就否定一个人一生的功绩,公平吗?”
报道一出,舆论反转。
百姓们都说:
“周老县令是个好官!”
“知错能改,比那些死不认错的强多了!”
书院的名声,不降反升。
但寒门内部的裂痕,却因此更深了。
支持派认为:
李默能这样保护自己人,值得追随。
观望派担心:
今天能保护,明天呢?
反对派则说:
看,还没怎么样呢,就先被人揭短了。跟着李默,太危险。
这天傍晚,马周在书院门口遇到赵文斌。
“文斌,你来了?”
马周有些惊喜。
赵文斌却摇头:
“我只是来看看。”
他望着书院里灯火通明的教室:
“马大人,您真的不后悔吗?”
“后悔什么?”
“选择这条路。”赵文斌低声说,“您本来可以安安稳稳做您的舍人,何必...”
马周笑了:
“文斌,你觉得什么是安稳?”
“像我这样,在中书省写一辈子文书?”
“还是像你那样,在吏部等一辈子空缺?”
他拍拍赵文斌的肩膀:
“有些路,虽然难走,但走得通。”
“有些路,看似平坦,却是死路。”
赵文斌沉默良久:
“让我...再想想。”
十日后,科举放榜。
这一天,贡院外的照壁前人山人海。
进士科的榜单前挤满了世家子弟和他们的仆役。
而旁边新设的三块榜——明算科、格物科、济民科,却围满了衣衫朴素的寒门士子。
张松挤在明算科榜前,手指颤抖地往下找。
第三十七名。
张松!
“中了!我中了!”他跳起来,眼泪夺眶而出。
陈志远在济民科榜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第二十一名。
这个四十多岁的老书生,蹲在地上捂着脸,肩膀剧烈抖动。
赵文斌站在人群外,远远看着。
他没有报考新科,依然守着传统的进士科。
而进士科榜单上,前五十名中,寒门只有七人。
且名次靠后。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心里空了一块。
次日朝会。
吏部尚书呈上新科中举者名单。
“陛下,明算科取中四十二人,格物科三十九人,济民科四十五人。共计一百二十六人。”
李世民接过名单:“按例,该如何安置?”
按旧制,新科进士需在吏部候选,短则数月,长则数年,才能得授官职。
而世家子弟往往能通过关系提前补缺。
寒门则要苦等。
吏部尚书迟疑道:“这个...按制,应在吏部候选,待有缺出...”
“陛下。”
李默出列打断,
“臣以为不妥。”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
“新科取士,本为急补实务官员之缺。”李默朗声道,“明算科中举者,当入户部、太府寺核账理财;格物科中举者,当入工部、将作监督造工程;济民科中举者,当赴地方州县佐理民政。”
“若令其空等,岂不违背设科初衷?”
王珪立刻反驳:
“李相此言差矣!官员授职,自有制度。岂能因是新科,就坏了规矩?”
“规矩?”
李默转身面对他,
“王御史,户部去年核账,错漏三百余处,损失钱粮何止万贯——这是守规矩的结果?”
“工部修缮洛阳宫,预算超支一倍,工期延误半年——这也是守规矩的结果?”
他向前一步,声音响彻大殿:
“陛下,新政设科取士,为的是办实事,解实困。若取中之人不得其用,新政便形同虚设!”
“臣请陛下,准许新科中举者,即刻授相应职位!”
“荒唐!”
崔浩站出来,
“未经历练,直接授职?若是庸才误事,谁担其责?”
“那就定考核之制!”
李默早有准备,
“三个月试用期。胜任者留,不称职者去。如此,既给寒门机会,也不误朝廷事务。”
双方激烈辩论。
长孙韬始终沉默。
他在观察李世民的态度。
终于,皇帝开口:
“李相所言,不无道理。”
一句话,定了调子。
长孙韬心头一沉。
李世民继续道:
“新科初设,当有新气象。这样吧——明算科前十名,入户部见习主事;格物科前十名,入将作监丞;济民科前十名,外放县丞。”
“余者,按成绩分派各部、各州为吏。”
“皆给三月试用期。期满考核,优者留用,劣者罢黜。”
“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皇帝已经定了,谁还敢反对?
“陛下圣明!”
朝臣齐声。
消息传出,寒门震动。
张松被授为户部见习主事,正九品下。
虽然官职卑微,但这是实职!
他不必再候补,不必再等待。
陈志远被外放郑州中牟县县丞,正九品上。
离家前夜,他在文贤茶馆请客。
还是那三十多人,气氛却截然不同。
“诸位,我要走了。”陈志远举杯,“去中牟,做个实实在在的官。”
他看向赵文斌:
“文斌,一起走吧。我那里缺个主簿,你来做,我从县丞俸禄里分你一半。”
赵文斌眼圈红了。
他知道,这是陈志远在拉他一把。
“陈兄...我...”
“别说了。”陈志远拍拍他,“我知道你在怕什么。但兄弟,咱们寒门,怕了一辈子,还要怕到什么时候?”
他饮尽杯中酒:
“这次新政,是咱们唯一的机会。抓住了,子孙后代就能挺直腰杆做人;抓不住...”
他没说下去。
但所有人都懂。
张松站起来,激动地说:
“诸位!我张松,户部见习主事,今日在此立誓——定要做出个样子来!让那些世家看看,寒门子弟,不输任何人!”
“好!”
“干杯!”
这一夜,许多寒门士子醉倒在茶馆。
有泪,有笑,有不甘,更有希望。
格物书院,钟楼。
李默和石磊看着长安城的万家灯火。
“大人,今日授官的一百二十六人,有八十九人来自寒门。”石磊汇报。
“还不够。”李默摇头,“但这只是个开始。”
他知道,这第一批授官的新科中举者,就像投入湖面的石子。
涟漪会一圈圈扩散。
会有更多寒门士子看到希望。
会有更多观望者下定决心。
当然,也会有更激烈的反扑。
“石磊。”
“学生在。”
“书院要加快培养第二批。”李默目光深远,“明年的科举,寒门中举者要翻倍。”
“还有,让马周、戴胄他们把实务经验整理成讲义。寒门缺的不是聪明,是见识。”
“是!”
石磊躬身退下。
李默独自站在钟楼上。
秋风飒飒。
他仿佛能听到,那延续数百年的门阀壁垒,正在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寒门的抉择,才刚刚开始。
但今夜过后,至少有一百多个寒门家庭,看到了不一样的未来。
而未来,正是由这一个个选择,一点点改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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