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九章：导火索·逝去的微光
安澜镇的午后，天色依旧沉郁得如同傍晚。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黛色的山脊，将那点可怜的天光也收敛殆尽，只余下漫天的、带着湿冷寒意的雾气，无声地浸润着古镇的每一寸砖木，每一颗人心。
街道上比往日更为冷清。或许是连日来的紧张气氛和愈发严密的日军巡逻让镇民们心生恐惧，宁愿蜷缩在阴冷的家中，也不愿在街上多做停留。唯有那赤水河的咆哮，依旧不知疲倦地轰鸣着，成为这压抑天地间唯一恒定而狂野的背景音。
白辰、杨紫、徐子东三人从破庙出来后，心情都有些沉重。那个蜷缩如石化、拒绝交流的身影，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在心头。他们在一家临河的小面摊勉强吃了点东西，食不知味地讨论着下一步的计划。
“他不信任我们，甚至…不信任任何人。”杨紫用筷子无意识地搅动着碗里寡淡的面汤，清秀的眉宇间笼着一层忧色，“那种眼神…我从未见过那样的空洞和麻木，好像…灵魂已经被抽空了，只留下一具会动的躯壳。”
徐子东推了推眼镜，望着河对岸在雾中若隐若现的陡峭山崖，低声道：“他在害怕。不仅仅是害怕外界，更害怕他自己。我能感觉到，他体内那股力量…极其狂暴，极不稳定，像一座随时会喷发的火山，而他自己，正站在火山口上。”
白辰沉默着。他的精神力比两位同伴更能细微地感知到那种内在的冲突——那具枯槁躯壳下，如同困兽般左冲右突、却被无数无形锁链强行束缚的恐怖能量，以及能量核心处，那一点几乎被彻底湮灭的、属于“人”的微弱意识之光。
“我们需要一个契机。”白辰最终开口，声音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一个能打破他外壳，让他意识到我们并非敌人，甚至…可以并肩的契机。强行接近，只会让他逃得更远，或者…触发更糟糕的反应。”
但这个契机在哪里？是那个失踪的小铃铛？还是日军下一步可能采取的、更过激的行动？一切都悬而未决，如同这漫天的雾，看不清前路。
就在这时，街道另一头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夹杂着日语粗暴的呵斥声、皮靴践踏青石板的咔咔声，以及一个孩子尖细而惊恐的哭喊声。
三人神色一凛，立刻起身望去。
只见一队约五六人的日军巡逻兵，正从街口转过来。为首的是一名曹长，脸色凶悍，一手按着腰间的军刀刀柄。他们似乎刚刚完成了一次临检，正准备返回驻地。然而，就在队伍经过一个狭窄的巷口时，异变陡生。
一个瘦小得像只猫儿的身影突然从巷子里踉踉跄跄地跑了出来，似乎是因为跑得太急，一下子收不住脚，直直地撞在了队伍最后一名日本兵的身上！
那是一个小女孩。
看上去不过八九岁年纪，穿着一件破烂不堪、明显大了好几号的灰布褂子，赤着双脚，沾满了泥污。枯黄的头发胡乱地扎成两个小揪，小脸瘦得只剩下一双大眼睛，此刻那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和慌乱。她手里还紧紧攥着半块黑乎乎的、像是烤糊了的红薯。
“八嘎！”被撞的日本兵身材高大，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撞弄得一个趔趄，顿时勃然大怒，骂了一句，回身就看到是个脏兮兮的小乞丐，脸上的厌恶和怒火更盛。
“太君饶命！太君饶命！小铃铛不是故意的！她饿昏了头了…”一个头发花白、同样衣衫褴褛的老乞丐从巷子里追出来，看到这情形，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冰冷的石板上，不住地磕头求饶。
小铃铛！？
白辰三人心中猛地一揪！目光瞬间聚焦在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女孩身上。她就是那个被周海暗中关注、让老乞丐讳莫如深的小乞丐！
小铃铛显然吓坏了，手里的红薯掉在地上都浑然不觉，只是睁着那双惊恐的大眼睛，看着面前凶神恶煞的日本兵，小身子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那日本兵嫌恶地拍了拍被撞到的衣角，似乎觉得被这脏污的小乞丐碰到是极大的侮辱。他抬脚，狠狠一脚将那半块红薯踩得稀烂，然后指着小铃铛，用生硬的中文吼道：“支那猪！脏！死了的！”
旁边的日本兵发出一阵哄笑，仿佛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乐子。那曹长也停下脚步，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残忍笑意，并没有阻止的意思。
老乞丐磕头磕得更响了，额头已经见血：“太君开恩！她只是个孩子！傻孩子！不懂事啊！”
小铃铛被那声吼和周围的哄笑吓得后退一步，脚下一滑，摔倒在地。
那日本兵似乎觉得还不够，上前一步，抬起穿着厚重皮靴的脚，竟是要朝着摔倒在地的小铃铛踹去！
“住手！”杨紫看得目眦欲裂，下意识地就要冲上前，却被白辰一把紧紧抓住了手腕。
“别动！”白辰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紧绷，“周围有特务！不止一拨！”
杨紫猛地停住，顺着白辰极隐晦的视线方向，看到街角阴影里，果然站着两个穿着黑衣、眼神阴鸷的男人，正冷冷地看着这一幕，手揣在怀里，显然握着家伙。更远处，一间茶馆的二楼窗口，似乎也有镜片的反光一闪而过。
徐子东的手也按在了杨紫的另一边胳膊上，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阻止。他的脸色苍白，镜片后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倒在地上的小女孩，另一只手在身侧微微颤抖，仿佛在极力克制着引动河水的冲动。但他们都知道，此刻一旦暴露，不仅救不了人，反而会立刻陷入重围，前功尽弃！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的僵持，那日本兵的皮靴已经狠狠踹了下去！
“啊——！”小铃铛发出一声凄厉痛苦的惨叫，瘦小的身体被踹得翻滚出去，撞在旁边的石阶上，顿时蜷缩成一团，痛苦地呻吟起来，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哈哈哈！”日本兵们再次发出猖狂的笑声。
那老乞丐哭喊着爬过去，想用自己干瘦的身体护住孩子。
曹长似乎觉得戏看够了，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士兵们继续前进。
然而，那个动手的日本兵似乎踹上了瘾，或者是觉得在同僚面前失了面子，还想上前再补一脚。
就在此时，谁也没有注意到——
在街道对面，一个堆放杂物的角落里，那个原本一直蜷缩着、如同沉睡般的枯槁身影，猛地动了一下！
周海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那里！他依旧是那副乞丐的打扮，破衣烂衫，瘦骨嶙峋，缩在阴影里，毫不起眼。但此刻，他抬起了头。
乱发遮掩下，那双死寂如灰烬的眼睛，正透过发丝的缝隙，死死地盯着街道中央的惨剧。那目光里，不再是麻木，不再是漠然，而是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充满了无法形容的、极致压抑的痛苦与愤怒！
他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不是害怕，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几乎要控制不住的剧烈震颤。干瘦的手死死抠着身下的碎砖，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咯咯”声，仿佛下一秒就要将砖石捏成齑粉！
日本兵的皮靴再次抬起，狞笑着走向蜷缩在地、不断咳血的小铃铛。
老乞丐绝望地用身体护着孩子，发出哀嚎。
周围的几个镇民远远看着，面露不忍，却无一人敢上前。
阴影里，周海的身体抖得更加厉害，喉咙里发出一种极低沉的、被强行压抑着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他眼底的猩红之色越来越浓！
那日本兵的脚，眼看就要再次落下——
“够了！”
一声清斥响起！并非来自周海，而是来自忍无可忍的杨紫！她终究无法眼睁睁看着这样的暴行在眼前发生！虽然被白辰死死拉住没有冲出去，但她那蕴含着怒意与决绝的喝声，依然清晰地穿透了街道！
那日本兵一愣，抬起的脚顿在了半空。所有日军和暗处的特务目光，瞬间齐刷刷地投向杨紫这边！
就在这注意力被吸引的刹那——
杂物堆阴影里的周海，猛地闭上了眼睛！整个脸庞的肌肉扭曲到了一个极其痛苦的角度，仿佛在进行着某种天人交战！最终，他并没有如同预料中那般暴起发难，而是用一种近乎自残般的意志力，强行压下了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毁灭冲动！
他猛地低下头，再次将脸深深埋入膝盖和臂弯之中，整个身体蜷缩得比之前更紧，如同一个密不透风的茧，只剩下无法抑制的、剧烈的颤抖！
而街道上，被杨紫喝止的日本兵和曹长，已经将凶戾的目光锁定在了这三个“多管闲事”的外乡人身上。曹长一挥手，士兵们立刻调转方向，朝着面摊围了过来。暗处的特务也悄然移动，形成了隐隐的包围之势。
白辰心中暗叫不好，将杨紫和徐子东护在身后，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脱身之法。
没有人再去看那个倒在血泊中奄奄一息的小女孩，和那个抱着她哀哭的老乞丐。
混乱中，谁也没有注意到，那个蜷缩在对面角落里的枯槁身影，在剧烈颤抖了片刻之后，忽然停止了所有动作。
他极其缓慢地，再一次抬起头。
乱发下，那双眼睛里，所有的痛苦、挣扎、犹豫…全都消失了。
只剩下一种近乎绝对的、冰冷的、死寂的…虚无。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那个瘦小的身体被践踏、鲜血染红青石板的那一刻，在他强行压下毁灭冲动的那一刻，终于…彻底死去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方向，目光穿过混乱的人群，落在那一小滩刺目的鲜血上。
然后，他默默地、悄无声息地站起身，像一个没有重量的幽灵，转身，融入了身后更深的巷道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那原地留下的、被抠掉了一大块的砖石粉末，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惊心动魄的压抑与…最终的死寂。
街道上的冲突一触即发。
而一场注定将席卷一切的、毁灭性的风暴，已然在那冰冷的死寂中，悄然酝酿。
它的导火索，是一个名叫小铃铛的、卑微如尘的小乞丐，她那尚未绽放便已凋零的、微不足道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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