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雾浓稠如墨，沉重地压在老坟岗的每一寸土地。
陆昭衍拖着几乎麻木的身体，在齐腰深的黑色灌木丛中艰难爬行。右肩的伤口火烧火燎，那弩箭上的剧毒正沿着魂脉缓慢侵蚀，带来一阵阵刺骨的阴寒和麻痹。左肋的旧伤也在不断渗漏着稀薄的金色灵光——那是魂体本源在流失的迹象。
他咬紧牙关，用左手拨开带刺的枝条，每一寸移动都牵扯着全身的剧痛。
身后的打斗声渐渐远去，但锁尸桩那拖沓的脚步声和铁链的哗啦声，却仿佛永远在雾气中回响，时近时远，令人心神不宁。
必须……找个地方……处理伤口……
陆昭衍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阵阵发黑。他知道自己快到极限了。怀中的阴蚀草散发着清冽的阴寒气息，那是唯一的希望。但此刻他连取出药草的力气都快没了。
不知爬了多久，前方的灌木丛忽然稀疏了一些。他勉强抬头，透过朦胧的视线，看到雾气中隐约露出一角残破的石垣——像是某个废弃建筑的基座。
就……那里……
他用尽最后力气，朝那石垣的方向滚了过去。身体砸在冰冷潮湿的碎石和腐叶上，左肋伤口剧痛传来，他闷哼一声，几乎昏厥过去。
不能睡……不能……
陆昭衍颤抖着伸手入怀，摸到了那个油纸包。他的手指已经不太听使唤，几次才勉强解开油纸。三株漆黑叶、银白脉、顶着青灰小花的阴蚀草静静躺在纸中，散发着与这坟岗腐臭截然不同的清冽阴寒。
守井人说过用法:需以无根水(雨水)或极阴之水化开，配合特殊手法外敷内用，方能化解尸煞阴毒。可眼下……
他艰难地侧过头，看到石垣角落积着一小洼雨水，浑浊但还算干净。勉强伸手够到，却发现自己连掬水的力气都没有了。
“绛儿……”他低声喃喃，眼前浮现秦绛苍白的脸。她逃掉了吗？安全吗？
就在这时——
一阵极轻的、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从雾气中传来。
陆昭衍浑身一僵，左手本能地握住了落在身旁的青铜戈柄。是葬仪阁的人？还是锁尸桩？
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压抑的、急促的喘息。
然后，一个熟悉的身影拨开灌木，出现在石垣边缘。
是秦绛！
她原本素白的衣裙上沾满了泥污和草屑，发髻散乱，脸颊上还有一道被枝条划出的血痕(魂体之痕)。她的眼中满是惊惶和担忧，但当看到蜷缩在石垣下的陆昭衍时，那双眸子瞬间亮了起来。
“昭衍！”她几乎是扑过来的，跪倒在他身边，“你怎么样？伤到哪里了？我、我刚才听到这边有动静……”
“你……怎么回来了？”陆昭衍艰难开口，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不是让你……跑吗……”
“我跑了一段，但、但我听到你的声音……”秦绛的声音哽咽了，“我们结了冥契的，你忘了吗？我能感觉到……你很痛苦。”
陆昭衍怔住了。
冥月为证，魂契相生。
那是他们在黄泉河畔，以冥月为誓结下的阴婚之契。当时只道是权宜之计，为渡黄泉、避阴差，从未想过这虚无缥缈的契约会有什么实质牵连。可此刻……
秦绛颤抖着手，小心地揭开他被血浸透的衣襟。当看到左肋那深可见骨的伤口和右肩上泛着黑气的弩箭伤时，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鬼本无泪，但魂体受损到一定程度，也会有类似泪水的东西凝聚，那是魂源的流失。
“别哭……”陆昭衍想抬手替她擦泪，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秦绛咬紧下唇，强行止住泪意。她看到了陆昭衍手中紧握的阴蚀草和旁边那洼雨水，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
“要用水化开对吗？”她问，声音已经冷静下来。
陆昭衍虚弱地点头。
秦绛立刻行动。她先小心地检查了那洼雨水——还好，只是普通雨水，未受尸气污染。然后她从自己衣襟上撕下一块相对干净的布料，浸湿雨水，小心地擦拭陆昭衍伤口周围的污血和泥垢。
她的动作很轻，但每一下触碰，陆昭衍都疼得浑身痉挛。
“忍一忍……”秦绛的声音带着哭腔，但手上的动作没有停。
清理完伤口后，她接过陆昭衍手中的阴蚀草。看着这漆黑诡异的药草，她犹豫了一瞬——守井人说过采摘和处理的方法，但没详细说如何使用。她只能凭直觉和常识。
秦绛取出一株阴蚀草，小心地放入浸湿的布片中，然后用一块干净的碎石轻轻捣碾。漆黑的草叶和银白的叶脉被碾碎，渗出暗绿色的粘稠汁液，与雨水混合，散发出一股更加浓郁的阴寒腥气。
“外敷……还是内服？”她看向陆昭衍。
陆昭衍虚弱地抬手指了指左肋伤口，又指了指自己的嘴。
都要用。
秦绛会意。她先将一部分捣碎的草汁小心地敷在陆昭衍左肋最深的伤口上——那里尸煞阴毒最重。草汁接触伤口的瞬间，发出“滋滋”的轻微声响，伤口处的黑气剧烈翻腾，陆昭衍疼得闷哼一声，几乎昏死过去。
“坚持住！”秦绛握紧他的手，发现他的手冰冷得吓人。
她不敢耽搁，又将剩余的大部分草汁捧到陆昭衍唇边:“喝下去。”
陆昭衍勉强张口，将那混合着阴寒草汁的液体咽下。一股冰线般的寒意顺着喉咙滑入，瞬间扩散至四肢百骸。那寒意如此刺骨，仿佛要将灵魂都冻结，但在这极寒之中，又隐隐有一种奇异的舒缓——像是剧毒正在被另一种更霸道的阴寒之物中和、吞噬。
“呃……”陆昭衍浑身剧烈颤抖起来，皮肤表面开始渗出细密的、带着黑气的冷汗。右肩弩箭伤处的黑气翻腾得更加剧烈，与阴蚀草的药力激烈对抗。
秦绛焦急地看着，却不知还能做什么。她只能紧紧握住陆昭衍的手，将自己的魂力缓缓渡过去——虽然微弱，但这是她唯一能做的。
时间在浓雾中缓慢流逝。
远处的打斗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锁尸桩的咆哮和铁链声也渐渐远去。坟岗重新陷入死寂，只有雾气缓缓流动，和陆昭衍压抑的痛苦喘息。
不知过了多久，陆昭衍的颤抖渐渐平复下来。他皮肤表面的黑气明显淡了许多，左肋伤口的溃烂也停止了扩散，甚至边缘开始有极细微的愈合迹象。右肩的弩箭伤虽然依旧严重，但那股阴寒麻痹之感减轻了不少。
阴蚀草……起效了。
陆昭衍艰难地睁开眼，视线依然模糊，但至少能看清秦绛焦急的脸了。
“感觉……好点了……”他嘶哑地说。
秦绛长舒一口气，几乎瘫坐在地上。但随即她又强打精神:“你的伤还很重，需要休息。这里不安全，我们必须找个更隐蔽的地方。”
她环顾四周。这石垣虽然能提供一点遮挡，但四面开阔，雾气稍散就会被发现。
“扶我……起来……”陆昭衍试图撑起身体。
秦绛连忙搀扶他。陆昭衍借力站起，但双腿发软，几乎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了秦绛身上。秦绛咬紧牙关，扶着他，一步步朝石垣后方挪去。
那里是一片更茂密的黑色树林，树木高大，枝桠交错，地上积着厚厚的腐叶，踩上去绵软无声。
两人艰难地挪进林中，找了棵最粗壮的老树，在盘虬的树根形成的天然凹陷处坐下。这里三面被树根遮挡，头顶枝叶茂密，相对隐蔽。
秦绛让陆昭衍靠坐在树根上，自己则警惕地守在凹陷的入口处，侧耳倾听四周动静。
夜，深了。
雾气似乎更浓了，连那微弱的天光都被彻底遮蔽。树林中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夜枭的怪叫，和风吹过树梢时枝叶摩擦的沙沙声。
陆昭衍闭目调息，努力引导体内残存的魂力，配合阴蚀草的药力，一点点逼出尸煞余毒和弩箭之毒。这个过程缓慢而痛苦，每一次运功都像是用钝刀刮骨。但他知道，这是唯一活命的机会。
秦绛静静地守在一旁。她的魂源也未痊愈，刚才渡给陆昭衍的那点魂力让她更加虚弱。但她不敢休息，强撑着精神，警惕着黑暗中的每一丝异动。
时间一点点过去。
忽然，秦绛感到腰间一热。
她低头，发现热源来自她贴身佩戴的那块玉佩——那是阴婚之礼时，陆昭衍给她的信物，一块古朴的青铜佩，上面刻着模糊的、她看不懂的符文。
此刻，这玉佩正散发着微弱的、温润的青光。
与此同时，靠坐在树根上的陆昭衍也闷哼一声，睁开了眼睛。他的左手下意识按在了自己胸口——那里，贴着心口的位置，藏着秦绛回赠的信物，一支简单的玉簪。此刻，玉簪也在微微发热。
“这是……”秦绛惊讶地看着发光的玉佩。
陆昭衍也取出玉簪，发现簪身同样泛着淡淡的莹白微光。两件信物的光芒在黑暗中交相辉映，仿佛在彼此呼应。
“冥契共鸣……”陆昭衍低声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阴婚之契，冥月为证。这不仅仅是名义上的婚约，更是魂与魂之间某种深层次的联结。平时隐而不显，但在双方都极度虚弱、魂源不稳时，这种联结就会显现出来——通过信物共鸣，彼此感应，甚至……共享部分魂力支撑。
果然，随着信物光芒流转，陆昭衍感到一股温润平和的魂力从玉簪中传来，缓缓滋养着他几乎枯竭的魂源。虽然微弱，却如久旱甘霖。
而对面的秦绛，也感到玉佩传来的魂力在补充自己的消耗。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这冥契……比我想象的更深。”陆昭衍轻声说。
秦绛低下头，手指轻轻摩挲着发光的玉佩，没有回答。当初结这阴婚，两人都各怀心思，更多是权宜之计。可经历了黄泉共渡、险境互救，再到此刻的魂契共鸣……有些东西，似乎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
沉默在黑暗中蔓延。
许久，陆昭衍忽然开口:“绛儿。”
“嗯？”
“谢谢你……回来找我。”
秦绛抬起头，在信物微光的映照下，她的脸颊似乎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魂体波动所致)。她别过脸去，小声说:“你也救过我很多次。”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而且……我们既然结了冥契，就是一体。你若死了，我这冥婚岂不成了笑话？”
话说得硬气，但声音里的颤抖出卖了她。
陆昭衍看着她侧脸柔和的轮廓，心中某个坚硬的地方微微松动。他忽然想起守井人的话——“你们之间的羁绊，比你们自己以为的要深”。
也许……老人说的是对的。
“休息吧。”陆昭衍轻声说，“我守前半夜，你守后半夜。明天……我们必须找到去祖祠地宫的路。”
秦绛点点头，终于放松下来，靠着树根闭上了眼。她太累了，魂体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几乎瞬间就将她淹没。
陆昭衍看着她沉睡的侧颜，将外衣轻轻盖在她身上，然后握紧青铜戈，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黑暗的树林。
信物的微光在两人之间静静流转，如同一条看不见的丝线，将他们的魂紧紧联结。
夜还长。
雾更深。
但在这一小片树根围成的狭小空间里，两颗漂泊的灵魂，因为一道冥契，终于有了短暂的、相互依偎的安宁。
而远在坟岗另一处，几具残缺不全的黑衣尸体散落在泥泞中，周围的土地被黑狗血和符箓的灰烬染得斑驳。五具锁尸桩不见了踪影，只留下拖拽的铁链痕迹，通向浓雾深处那潺潺水声的方向。
更远处，秦家祖祠的黑影在夜雾中沉默矗立，如同蛰伏的巨兽，等待着吞噬所有闯入者。
黎明尚远。
前路，依旧凶险未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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