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洞中的咆哮声浪,在岩砾平静的话语中逐渐平息。
三百石军紧握着手中新得的黑色石镐,镐尖斜指地面。他们站立的姿势依旧带着多年矿奴生涯留下的微微佝偻,但眼神深处,那层厚重的麻木已然被凿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亢奋、紧张与破釜沉舟决绝的火焰。石脉灌体带来的温热力量仍在四肢百骸中缓缓流动,肌肉充满了久违的饱胀感,仿佛卸下了无形枷锁。
老吴头站在队列最前方,花白的头发被洞窟中尚未散尽的能量微风吹拂。他握着石镐的手背青筋隆起,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沉默而立的人群,又望向那个赤膊而立、背影如山峦般稳固的少年,喉咙动了动,最终只是重重地、点了下头。
无需多言。从他们握住这柄石镐,接受地脉精气灌体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回头路了。
岩砾没有看他们。他的目光穿透洞窟顶部粗糙的岩层,投向更高处,投向那片被香火愿力笼罩的黑山城方向。在地脉感知中,那个方向的“压力”正在急剧攀升,某种庞大、古老、带着森严秩序感的意志,正从沉睡中被彻底激怒,如同被蝼蚁撼动根基的巨兽,缓缓抬起了头颅。
来了。
几乎在他心念落下的瞬间——
轰!!!
并非来自矿洞内部,而是来自外界,来自黑山城的方向!一声沉闷到极致、仿佛整座山脉都在呻吟的巨响,穿透了数百丈厚的岩土,隆隆传入矿洞深处!
洞窟顶部,簌簌落下比之前多十倍的灰尘与碎石。镶嵌的萤石光芒剧烈摇曳、明灭,将众人晃动的影子投射在岩壁上,如同群魔乱舞。
紧接着,一股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宏大威压,如同无形的海啸,从天而降,无视一切物理阻隔,狠狠冲刷过整个矿洞,冲刷过每一个人的身体与灵魂!
那不是石坚那种属神携带的威压,也不是之前石灵散发的蛮荒怒意。这威压更加“完整”,更加“高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神性”,冰冷、肃穆、高高在上,仿佛天道垂眸,审视叛逆。
“啊——!”不少石军闷哼一声,脸色瞬间惨白,双腿发软,几乎要跪倒在地。那是生命层次上的天然压制,是凡俗生灵面对“神灵”时源自本能的恐惧。即使他们刚刚获得了力量,即使他们心中燃起了反抗之火,在这等真正的神威面前,脆弱的意志依旧剧烈动摇。
老吴头咬紧牙关,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吼,拼命对抗着那股想要让他匍匐叩拜的冲动,额头青筋暴起,汗如雨下。
唯有岩砾,身形纹丝不动。
那足以让普通人心胆俱裂的神威,落在他身上,却仿佛清风拂过山岩,连他脚边一粒尘埃都未曾吹动。他体表那些深邃的黑色纹路悄然浮现,淡金色的光边微微流转,将那股无形的压迫力悄无声息地分解、吸收、化为滋养混沌武种的微弱养分。
他甚至还抬起头,混沌色带着淡金光晕的眼眸,精准地“看”向洞窟顶部某处——在那里,岩层正在变得“透明”,一股浓郁到极致的土黄色神光,正穿透一切阻隔,投射下来!
“亵渎神域,屠戮神仆,吞噬神恩……罪孽滔天。”
一个宏大、冰冷、不带丝毫情感,仿佛由千万人齐声诵念叠加而成的恢弘之音,直接在每一个矿奴,不,是直接在这第七层矿洞内所有生灵的意识深处响起!声音不高,却震得人神魂发颤。
“岩砾,无信罪奴。”
话音落下,洞窟顶部那处“透明”的区域轰然扩大!
无穷无尽的土黄色神光奔涌而入,并非照亮,而是带着沉重的质感,如同粘稠的金色泥浆,瞬间充斥了大半个洞窟空间!神光之中,无数细小的山岳虚影、锁链符文、城郭轮廓生生灭灭,交织成一幅威严而压抑的神道画卷。
光芒最盛处,一尊庞大的身影,缓缓凝聚成形。
那身影高达五丈,通体由凝实的土黄色神光构成,身披古朴庄严的暗金色神官袍服,头戴进贤冠,面容模糊,唯有一双眸子,如同两颗燃烧着金色火焰的星辰,冰冷地俯瞰下方。其周身环绕着一条条由愿力凝聚的淡金色锁链虚影,锁链碰撞,发出叮当脆响,却带着禁锢灵魂的韵律。
黑山城隍——的投影!
虽然并非真身亲临,只是隔空投射而来的一缕意志与神力化身,但其散发出的威势,已然远超之前的石坚小队十倍、百倍!这是真正执掌一方城池香火、受万民供奉的七品正神之威!
金色神光映照下,三百石军如同狂风中的残烛,身形摇摇欲坠,呼吸艰难。他们手中的石镐开始微微震颤,发出低鸣,仿佛在对抗,又仿佛在哀鸣。
“跪下。”
城隍投影开口,二字如同神律颁布。言出法随,洞窟内的重力骤然暴增!空气粘稠如铁,无数细小的土黄色符文凭空闪现,朝着每一个石军缠绕而去,要将他们的膝盖压弯,将他们的头颅按向地面!
“呃啊!”惨叫声此起彼伏,超过一半的石军再也支撑不住,噗通噗通跪倒在地,即使双手死死撑住地面,头颅也无法抬起。老吴头浑身骨骼咯吱作响,口鼻溢出鲜血,却兀自梗着脖子,死死瞪着那尊光芒万丈的投影,眼中血丝密布。
“冥顽不灵。”城隍投影的声音毫无波澜,似乎眼前挣扎的蝼蚁根本不值得他多费心思。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自始至终未曾动弹的岩砾身上。
“你,很特殊。”投影的金色火焰双眸微微跳动,“非妖,非魔,亦非正统修行者。你的力量,与地脉相合,却驳杂混乱,充满亵渎之意。你是何物?”
岩砾终于动了。他向前踏出一步。
仅仅一步。
脚下那片被他之前石化的黑色地面,骤然亮起深邃的乌光!一股沉重、蛮横、仿佛源自大地最深处的不屈意志,以他脚掌为中心轰然扩散!
嗡——!
缠绕向石军们的土黄色符文,在触及乌光范围的刹那,如同雪遇骄阳,瞬间消融!那暴增的重力场,也被这股升腾的地脉意志强行抵消大半!
跪倒在地的石军们感到身上一轻,喘息着,挣扎着,再次艰难站起,看向岩砾背影的眼神,充满了劫后余生的震撼与更深的狂热。
“我是何物?”岩砾抬头,与那五丈高的城隍投影对视。他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神光的轰鸣与威压,清晰地回荡在洞窟中,“我是被你们压在这矿底,挖石掘土,流血至死的‘东西’。”
他顿了顿,嘴角似乎极轻微地扯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种冰冷的嘲讽。
“也是今天,要拆了你这泥胎神像的东西。”
“狂妄!”城隍投影终于动怒,恢弘之音带上了雷霆般的震怒,“区区贱奴,得了几分邪力,便敢藐视神威?本座这便抽你神魂,置于神火之中煅烧百年,让你知晓何为神恩如狱!”
话音未落,城隍投影那由神光凝聚的巨大右手已然抬起,五指张开,对着岩砾所在之处,遥遥一按!
“神通·山镇八荒!”
轰隆隆隆!
洞窟顶部,那投射神光的区域骤然扭曲、扩大!磅礴的神力疯狂涌入,竟在矿洞顶部凭空凝聚出一座高达十丈、棱角分明、通体流转着土黄色神纹的微型山岳虚影!山岳虽虚,却重如真实,带着镇压一切、碾碎万物的恐怖气势,轰然朝着岩砾当头砸落!
山影未至,下方地面已然承受不住压力,寸寸龟裂、下陷!狂风呼啸,飞沙走石,许多刚刚站起的石军再次被压得趴伏在地,连抬头都做不到。
这是真正的神道杀伐神通!引动地脉山势,化为神力山镇,绝非石坚那种粗浅的“点石成兵”可比!
岩砾依旧站在原地,仰头看着那遮天蔽日般落下的山影。狂风将他褴褛的麻衣吹得紧贴身体,露出精悍如岩石雕琢的肌肉轮廓。
他没有结印,没有念咒,甚至没有任何防御或闪避的姿态。
他只是再次抬起了右手。
这一次,不再是虚张,而是五指缓缓收拢,握成了拳。
拳头之上,那些深邃的黑色纹路骤然炽亮!纹路中流淌的淡金光边疯狂旋转、汇聚,仿佛有无数细微的金石符文在其中生灭爆炸!更有一缕缕混沌色的乌光,从拳心深处渗透出来,带着终结、死寂、吞噬万物的气息。
他的背后,那尊脚踏群山、身泛金光的混沌虚影再次浮现,并且前所未有的凝实!虚影同样抬起右臂,做出了握拳下砸的动作,与岩砾本体动作完全同步!
“你的山,”岩砾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在神山压顶的轰鸣中,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却又如此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太轻了。”
话音落下的刹那——
他右拳,向着头顶那镇压而下的十丈神山虚影,简简单单,向上挥出!
不是对轰,更像是……挥拳击天!
与此同时,他背后那凝实的混沌虚影,巨大的岩石拳头,以完全同步的轨迹,轰然上冲!
没有炫目的光效,没有复杂的轨迹。
就是一拳。
朴实无华,却沉重到仿佛将百里矿脉的重量都凝聚于一点的一拳!
拳头与山影,在半空中碰撞。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然后——
咔嚓!!!
一声清脆到令人头皮发麻、仿佛琉璃盏被铁锤砸碎的巨响,轰然爆开!
那高达十丈、神纹流转、威势滔天的“山镇八荒”神通虚影,在与那混沌岩石拳头接触的正面,毫无征兆地,炸开了无数道蛛网般的裂纹!裂纹瞬间蔓延至整座山影!
紧接着,在城隍投影那金色火焰双眸骤然收缩的注视下,在三百石军难以置信的呆滞目光中——
整座神山虚影,轰然崩碎!
不是被击退,不是被抵消,而是如同被一股更狂暴、更本质的力量从内部瓦解、撑爆!炸裂成无数片土黄色的神光碎片,混合着溃散的山石虚影,如同一场反向的金色暴雨,朝着洞窟顶部,朝着城隍投影的方向,倒卷喷射而去!
“不可能!”城隍投影第一次发出了失态的惊怒之音,那恢弘叠加的声调出现了紊乱。他周身环绕的愿力锁链疯狂舞动,试图阻挡那倒卷而来的神力碎片洪流。
但岩砾的拳头,并未停下。
一拳碎山之后,那混沌虚影的岩石拳头去势不减,在漫天崩碎的金光中,如同破开海浪的陨石,继续向上,以无可阻挡的蛮横姿态,狠狠砸在了城隍投影那由神光凝聚的胸膛正中!
咚——!!!!
这一次的巨响,沉闷如巨槌撞钟,又似地脉翻身!
拳头落点处,城隍投影坚实的胸膛神光,如同脆弱的蛋壳般向内凹陷、扭曲!无数细密的裂纹从落点疯狂扩散,瞬间布满了他整个上半身!构成投影的凝实神光剧烈动荡、明灭,仿佛随时会彻底溃散!
“噗——!”一声并非真实、却直接在众人神魂中响起的闷哼传来。城隍投影周身神光骤黯,那模糊的面容上,仿佛露出了极致的震惊与痛苦。他笼罩洞窟的宏大威压,如同潮水般急速衰退。
“你的神威,”岩砾保持着挥拳向上的姿势,混沌色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那濒临崩溃的投影,说出了最后的判决,“不如我的拳头硬。”
他背后,混沌虚影的拳头,猛地一旋,一搅!
轰——!!!
城隍投影再也支撑不住,五丈高的神光之躯,从胸膛被击中的位置开始,彻底崩解!化作亿万点黯淡的土黄色光粒,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了一瞬,便彻底消散在矿洞浑浊的空气中。
那充斥洞窟的沉重神光,那令人窒息的威压,也随之烟消云散。
只留下洞窟顶部那个正在缓缓弥合的光芒通道,以及空气中残留的、渐渐淡去的香火气息。
死寂。
矿洞内,只剩下粗重如风箱的喘息声,以及石镐掉落在地的零星哐当声。
所有石军,包括老吴头,都瘫坐或瘫倒在地,浑身被汗水浸透,眼神空洞地望着那片投影消散的空处,大脑一片空白。
碎了……
黑山城隍的投影……被岩砾大人……一拳……砸碎了?
那不是击退,不是对抗,是赤裸裸的、碾压式的……粉碎!
他们无法理解那是什么层次的力量,他们只知道,那个在他们心目中至高无上、掌控生死、需要仰望膜拜的城隍老爷,其降临的化身,在岩砾大人面前,如同泥塑纸糊,一击即溃!
短暂的死寂后,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然后轰然爆发的狂热!
“岩砾大人!岩砾大人!!”
嘶哑的、带着哭腔的呐喊,从第一个石军口中吼出,迅速传染了所有人。他们挣扎着爬起,不顾满身狼狈,朝着那个收拳而立、背影依旧如山峦般沉稳的少年,发出了发自灵魂的咆哮。这一次,不再有恐惧,不再有迷茫,只有一种近乎信仰的狂热与臣服!
岩砾缓缓放下手臂,背后的混沌虚影无声散去。他体表的纹路也渐渐隐没。
他转过身,看向激动的人群,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投影而已,碎了就碎了。”他语气平淡,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拍碎了一只苍蝇,“真身还在黑山城。”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洞窟深处,那些通往更上层矿道的入口。
“休息一刻钟。然后,”他抬手指向那些入口,“我们上去。”
“去黑山城。”
“告诉那尊泥胎——”
他的声音在洞窟中清晰回荡,落入每一个热血沸腾的石军耳中。
“他的矿场,我接管了。”
“他的城,我也要了。”
洞窟之外,黑山城隍庙正殿。
那尊泥塑神像胸口位置,悄然炸开一道深深的裂痕。裂痕边缘,神光黯淡,香火愿力丝丝逸散。
神像低垂的眼眸,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整座黑山城,数百万信徒,在这一刻,心头莫名一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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