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艰难地穿透连日阴云,在林间投下稀薄而破碎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尚未散尽的硝烟与血腥混合的刺鼻气味,以及一种更深层的、属于死亡与腐坏的甜腻。
周青带着两名队员,像三条贴着地面游走的毒蛇,悄无声息地潜回了黎明前爆发激战的那处山坳。距离战斗结束已过去大半日,现场一片死寂,唯有山风吹过断裂的兵刃和倾倒的灌木,发出呜咽般的轻响。
眼前的景象比预想的更为惨烈。山坳中央的空地上,横七竖八地倒伏着十几具尸体,大多已被粗略地搜刮过,值钱的武器、皮甲甚至靴子都被剥走,只剩下破烂的、被血浸透的衣衫。血迹浸染了大片土地,呈现出暗红至褐黑的斑驳颜色,引来不少蝇虫嗡嗡盘旋。断箭、碎裂的盾牌、崩口的刀斧散落各处,无声诉说着战斗的残酷。
周青示意队员分散警戒,自己则强忍着胃部的不适,开始仔细勘查现场。他首先辨认尸体归属。大约有七八具尸体穿着西林卫标志性的灰色毛皮外袄或内衬锁子甲,死状各异,有中箭而亡,也有被利刃劈开颈项或胸膛,更有甚者,头颅被那种奇特的新月手斧几乎劈成两半。西林卫的尸体大多集中在山坳入口和东侧,显示他们是从那个方向发动进攻的。
另外五六具尸体则属于那股神秘势力。他们的衣物更为杂乱奇特,但周青还是凭借记忆,认出了其中两人正是黎明前在火堆边见过面的。这些人死得更集中一些,大多在山坳内侧靠岩壁的位置,似乎是背靠岩石进行过最后的抵抗。致命伤也多来自弩箭和长矛的刺击,显示他们是在远程火力压制下逐渐被剿杀。
“头儿,这边!”一名队员在岩壁下一个相对隐蔽的凹陷处低声呼唤。
周青快步过去。只见凹陷处用石块和枯枝匆匆掩盖着一小堆东西。拨开掩盖物,里面是几件沾满血污、但相对完好的皮袄和背囊,还有几个皮质水囊和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裹的、黑褐色块状物,散发出一种混合了草药和焦糊的古怪气味。显然,这是神秘势力在溃败前匆忙藏匿的备用物资,或许想着有机会回来取用。
周青拿起一个背囊打开,里面除了些个人杂物,还有一个用柔软鹿皮缝制的小袋子。袋子里装着几块颜色各异的矿石碎块(与徐三身上发现的类似)、一小卷绘制在薄羊皮上的简陋地图(线条和符号完全看不懂)、以及几枚磨损严重、但形制统一的小银币,银币正面浮雕着一个抽象的、头戴羽冠的侧脸,背面则是复杂的藤蔓纹饰。
“不是官铸,也不是寻常私铸。”周青掂了掂银币,收入怀中。他又检查了那包黑褐色块状物,用匕首尖挑起一点嗅了嗅,气味刺鼻微辛,不像是食物,倒像是某种……药物或者祭祀用品?
“把能带走的,都小心包好。”周青低声吩咐,“重点找找有没有带文字或特殊标记的东西,还有……看看有没有活口,或者被拖拽掩埋的痕迹。”
两名队员立刻分头行动。周青自己则走到那些西林卫的尸体旁,仔细检查。西林卫的处理显然更“专业”一些,他们带走了己方大部分阵亡者的兵器和身份标识,但对敌人尸体的搜刮则粗暴许多。周青在一具西林卫小头目的尸体下,发现了一小块被压住的、染血的麻布碎片,上面用炭笔画着一些简略的线条和箭头,像是一张极其粗糙的局部地形图,标注了几个点,其中一个点旁画了个简易的矿石符号,位置……似乎就在这山坳附近?另一个点则画了个叉,方向指向幽谷。
西林卫在找矿,并且在关注幽谷。这张草图证实了这一点。
“头儿,有发现!”另一名队员在西侧林缘压低声音喊道。
周青赶过去,只见一处茂密的灌木丛后有新鲜泥土翻动的痕迹。拨开灌木,下面是一个匆忙挖掘的浅坑,坑里堆叠着三四具尸体,都是神秘势力的人,伤口更多在背后,似乎是逃跑时被追上杀死的。坑边散落着一些折断的箭杆和凌乱的脚印,脚印大小不一,但都朝着西北方向延伸而去。
“他们往西北跑了,人应该不多,带着伤。”队员判断道。
西北?那是更深的山林,也是离开这片区域、往更偏僻荒野而去的方向。这股神秘势力,在遭受重创后,选择了遁走,而非固守或报复。
周青若有所思。这股势力显然不是流寇,他们组织严密,装备特异,目标明确(矿藏?)。但与西林卫的这次遭遇战,他们吃了大亏,损失不小。短期内,恐怕无力再掀起大浪。这对幽谷而言,算是去掉了一个直接的、但尚未完全明了的威胁?还是说,他们会将仇恨记下,他日卷土重来?
“收拾东西,撤。”周青不再犹豫,“注意清理我们来过的痕迹。”
三人将发现的物品小心打包,又尽量将翻动过的地方恢复原状,然后迅速撤离了这片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山坳。空气中那甜腻的腐坏气味,仿佛黏在衣服和鼻腔里,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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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二刻,幽谷外围营地边缘,水渠疏浚现场。
几十名流民正在挖掘、拓宽一条用于引水灌溉的土渠。泥土湿润,劳作起来格外费力,铁锨和镢头起落,带起大块的泥浆。人们大多沉默着,只偶尔响起简短的呼喝或喘息声。连续多日的高强度劳作和紧绷的气氛,让许多人脸上都带着明显的疲惫和麻木。
“哐当!”
一声脆响,伴随着一声压抑的痛呼!
只见一个中年汉子扔掉了手里半截的木柄,握着右手手腕,脸色煞白,指缝间有鲜血渗出。他刚才用力过猛,磨损严重的镢头木柄竟然从中断裂,断裂的木茬划破了他的手掌。
旁边几人立刻围了过去。负责这段渠沟的小组长是个叫刘老根的干瘦老头,他快步上前,看了看伤口,又捡起断裂的木柄,脸色难看:“这柄子早就该换了!跟管事房报了几次,都说没新柄子,让将就用!这他娘的怎么将就?!”
受伤的汉子疼得直吸凉气,鲜血滴滴答答落在泥水里。旁边一个年轻后生忍不住嘟囔:“就是!工具坏了好多,领新的难,修也修不过来。每天工分扣得紧,活一点不少,这谁受得了……”
“少说两句!”刘老根瞪了后生一眼,但语气里也满是无奈。他撕下自己内衫相对干净的一角,给受伤汉子草草包扎止血,“你先去周娘子那儿看看伤。我……我再去跟李文书说说。”
受伤的汉子捂着手,佝偻着背,一脸晦气地往营地医疗棚方向走去。周围的劳作气氛变得更加沉闷,工具与泥土的碰撞声里,多了几分焦躁和不甘。
类似的小摩擦和抱怨,近日在营地各处悄然增多。新条例确立了秩序,也带来了更严格的考核和更明显的物资短缺压力。工具损耗、口粮定量、工分评定中的细微不公……任何一点火星,都可能在不经意间点燃累积的疲惫与怨气。
刘老根叹了口气,对剩下的人喊道:“都小心点手里的家伙!受伤了耽误干活,扣的是自己的工分!继续,继续!”
人们重新埋头劳作,但那股无形的压抑感,却如同这春日里迟迟不散的阴云,笼罩在营地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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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初,王石安居所。
顺子回来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低声道:“师父,信……递出去了。按您说的,给了东边山口那棵老槐树下卖炊饼的老吴头,他是胡管事留下的人。”
王石安正在桌前对着水力规划图勾画,闻言笔尖微微一顿,“嗯”了一声,没有抬头。“没被人看见吧?”
“应该没有,我很小心,就是去买饼,顺便把包饼的油纸换给了他。”顺子答道,犹豫了一下,又问,“师父,那信……很重要吗?”
王石安放下笔,看向窗外逐渐西斜的日头,沉默片刻,才道:“或许重要,或许……也没什么。顺子,你觉得幽谷这里,如何?”
顺子被这突然的问题问得一愣,想了想,老老实实说:“挺好的啊,有吃有住,虽然规矩多干活累,可比在外面东躲西藏、朝不保夕强太多了。杨主事他们……也挺厉害的。”
“是啊,挺厉害的。”王石安重复了一句,语气有些飘忽,“能在这种地方,聚起这么多人,立下规矩,做出东西……不容易。”他顿了顿,似是在对顺子说,又似在自言自语,“可有时候,太厉害了,反而招灾惹祸。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顺子似懂非懂,只觉得师父今天有些奇怪。
王石安不再说话,重新拿起笔,却久久没有落下。那封请求“探矿工具和匠人”的信已经送出,如同投石入水,涟漪必将扩散。范公会如何解读?是欣喜于可能发现新资源,还是警觉于幽谷隐藏的潜力?抑或,两者皆有?
他又想起晨间去溪边“勘察”时,杨熙似是不经意地提起,说后山岩壁坚固,开采石料不易,还需仰赖老陈头的手艺。那语气平淡,却让王石安心中一凛,仿佛自己的心思已被看穿几分。
这个杨熙,看似坦诚合作,实则处处设防,心思深沉如海。与他周旋,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而自己,夹在范公的严令、幽谷的复杂、以及内心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动摇之间,又该何去何从?
“师父?”顺子见他又出神,小声唤道。
王石安回过神,摆摆手:“没事了,你去休息吧。明日……还要去溪边测量。”
顺子应声退下。王石安独自坐在渐暗的房间里,看着桌上那卷水利图,和旁边锁着暗红矿石的小木箱,眼神晦暗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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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隔离石屋。
李茂端着一碗比平日稠了些、甚至漂着几点油花的菜粥,再次走了进来。徐三依旧被绑着,但比起昨日,他眼中的平静似乎被打破了一些,多了几分难以掩饰的焦躁和……哀恸?
“徐先生,今日的粥,特意让伙房多加了点油盐。”李茂将粥碗放下,语气如常,“你脸色不太好,可是哪里不适?”
徐三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李茂,声音沙哑干涩:“你们……到底是谁?你们和那些穿灰衣服的……是一伙的?”
李茂心中一动,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穿灰衣服的?徐先生是指……西林卫?不,我们幽谷在此耕种求生,与任何官兵匪类都无瓜葛。倒是徐先生你们,来历神秘,行事诡异,险些害了我们全谷人的性命。”
“我们没想害你们!”徐三突然激动起来,身体前倾,束缚的绳索勒进皮肉,“我们只是……只是来找东西!找‘山神的赐福’!是那些灰狗子!他们像疯狗一样追着我们咬!杀了我那么多兄弟!”他的声音带着哽咽和压抑的愤怒。
“山神的赐福?”李茂捕捉到这个陌生的词,“是指……矿石吗?”
徐三猛地闭上嘴,意识到自己失言,但眼神中的痛苦和恨意却掩饰不住。
李茂叹了口气,语气放缓:“徐先生,我不知道你们从何而来,为何要找矿。但我知道,幽谷只是想在这乱世有一片安身之地。我们与西林卫不是一路人,相反,我们也在防备他们。你那些死去的兄弟,是被西林卫所杀,而非幽谷。”
他观察着徐三的反应,继续道:“如今你落在此地,你的同伴生死未卜,去向不明。你若真想为他们做点什么,或者完成你们未竟之事,或许……我们可以谈谈?至少,幽谷可以给你一个暂时安全养伤、思考对策的地方。总好过在这里无声无息地耗死,或者被西林卫搜出来杀掉。”
徐三胸膛剧烈起伏,眼神在李茂脸上和那碗热粥之间游移。仇恨、悲痛、怀疑、以及一丝绝境中的希冀,在他眼中交织挣扎。长时间的沉默后,他颓然向后靠去,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但紧握的拳头,却微微松开了些。
李茂知道,心防的裂口已经出现,需要耐心和持续的温暖去扩大它,而不是急于撬开。他不再多言,起身道:“粥趁热喝。若想通了,随时可以叫我。”
他退出石屋,对守卫低声嘱咐:“注意他的情绪变化,有任何异常,立刻报告。饮食可以再酌情好一点。”
守卫点头记下。
李茂走在暮色渐浓的营地中,心中思量。徐三的松动是一个突破,但“山神的赐福”这个说法,以及他们寻找矿石的执着,背后恐怕有更深的信仰或文化背景。这股势力,绝不简单。
远处,试验田的方向,在暮色中已看不清新苗的模样,只有一片朦胧的绿意轮廓,在晚风中轻轻摇曳,顽强地宣示着生命的存在。
谷内谷外,明的暗的,生存的博弈,仍在每一个角落,无声而激烈地进行着。余烬未冷,新的抉择,又在每一个相关者心中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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