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十月。
秋风萧瑟,满山枯黄。
青龙山的“清乡”行动已经持续了整整三个月。这九十天,对于铁血大队来说,是比那年冬天更漫长、更寒冷的噩梦。
松井一郎的“梳篦”战术像一把不知疲倦的铁梳子,一遍又一遍地梳理着这片大山。封锁沟挖到了山脚下,碉堡修到了半山腰,连深山里的水源都被投了毒或者派兵把守。
“哒哒哒!”
一阵急促的机枪声在山谷间回荡,打破了清晨的死寂。
“快!往南边跑!别回头!”
林啸天满脸胡茬,眼窝深陷,身上的军装已经变成了布条装,挂满了荆棘刺。他手里提着驳壳枪,一边向后射击,一边推搡着身边几个跑不动的战士。
他们身后,一队日军牵着狼狗,像疯了一样紧追不舍。
“汪汪汪!”
狼狗的叫声越来越近,仿佛就在耳边。
“队长!前面是断崖!没路了!”前面的侦察兵绝望地喊道。
林啸天冲到崖边一看。下面是几十米深的深渊,云雾缭绕。
“八嘎!抓活的!林啸天在那儿!”后面的鬼子已经追到了百米开外,领头的小队长挥舞着指挥刀,兴奋得哇哇乱叫。
“想抓老子?下辈子吧!”
林啸天回头看了一眼,身边只剩下六个战士,个个带伤,弹药几乎耗尽。
“把枪带好!腰带勒紧!”林啸天大吼一声,“看见那棵歪脖子松树了吗?”
他指着悬崖下方五六米处,有一棵从岩缝里顽强伸出来的老松树。
“跳下去!抱住树!然后顺着藤蔓滑到底!”
“队长,这太高了,万一……”
“没有万一!跳是九死一生,不跳是十死无生!跳!!”
林啸天也不废话,一把抓过身边最瘦小的一个战士,直接扔了下去。
“啊——”战士惨叫着坠落,但他反应极快,半空中一把抱住了那棵松树,虽然撞得闷哼一声,但好歹挂住了。
“下一个!快!”
战士们见状,一咬牙,纷纷跳了下去。
“哒哒哒!”
鬼子的子弹扫了过来,打在崖边的石头上火星四溅。
只剩下林啸天了。
他对着冲上来的鬼子打光了最后两发子弹,然后猛地转身,纵身一跃。
“呼——”
风声在耳边呼啸。
林啸天在空中调整姿势,准确地落在那棵松树上。巨大的冲击力差点把树干压断,他死死抱住树枝,甚至能听到树根断裂的咔嚓声。
“别停!往下溜!”
他在树上吼道。
上面的鬼子冲到了崖边,对着下面胡乱开枪,但有树冠挡着,加上雾气昭昭,什么也看不见。
半小时后。
林啸天带着六个人,浑身是伤地爬到了谷底。
他们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已经是这个月,林啸天第三次死里逃生了。
……
深夜,青龙山腹地,那个极为隐蔽的“一线天”溶洞。
这里现在是铁血大队最后的据点,也是唯一的避风港。
林啸天拖着沉重的步伐,掀开草帘走了进去。
洞里一片死气沉沉。
没有了往日的欢声笑语,没有了嘹亮的军歌。两百多名幸存的战士,像一群被遗弃的孤魂野鬼,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
他们太瘦了,瘦得脱了相,眼窝深陷,颧骨突出。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露出的皮肤上满是冻疮和疥疮。
大铁锅里煮着的一锅“汤”,里面全是野菜和树皮,连一粒米都看不见。
“队长回来了。”
有人小声喊了一句。
但大家只是抬了抬眼皮,眼神麻木,没有了往日那种见到主心骨的兴奋。
林啸天看着这一幕,心像被刀绞一样疼。
五百人的队伍,打到现在,只剩下这两百来号人。
一连没了,二连残了,三连也打光了一半。
赵铁柱牺牲了,无数熟悉的老面孔都消失了。
“大哥。”王庚走了过来。
这个曾经壮得像头牛的汉子,现在也瘦了一圈,那条伤腿走路更加一瘸一拐。他手里拿着半块烤焦的皮带——那是他晚饭的口粮。
“怎么样?”林啸天问,声音沙哑。
“没弄到粮食。”王庚摇摇头,把那块皮带递给林啸天,“吃口吧,挺香的。”
林啸天推开他的手:“我不饿。”
他走到陈玉兰的医疗区。
伤员更多了,药品却早就没了。陈玉兰正在用盐水给一个伤员清洗生蛆的伤口。她瘦得让人心疼,但那双眼睛依然清亮。
“回来了。”陈玉兰看到他,勉强笑了一下,“没受伤吧?”
“没有。”林啸天看着她那双冻裂了口子的手,心里一阵发酸,“咱们的药……”
“没了。”陈玉兰低声说,“连盐都不多了。再这样下去,伤员们……”
她没说下去,但林啸天明白。
再这样下去,不用鬼子打,光是感染和饥饿,就能把这剩下的人全带走。
“开会。”
林啸天转过身,声音冷硬。
“叫所有排长以上的干部,马上过来。”
……
溶洞深处,一块大石头旁。
十几名衣衫褴褛的军官围坐一圈。中间的火堆很小,为了省柴火,也为了防烟。
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说吧。”林啸天打破了沉默,“现在什么情况,大家都清楚。我想听听你们的想法。”
沉默。
只有柴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队长。”
终于,二连长张大彪开口了。他是个直肠子,也是个硬汉,但此刻,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这仗……没法打了。”
张大彪抬起头,那双充血的眼睛看着林啸天。
“咱们没吃的,没子弹,没药。鬼子把咱们围得跟铁桶一样。每天都有兄弟饿晕,每天都有兄弟死在巡逻路上。”
“咱们不怕死。可是……这种死法,太憋屈了!”
张大彪猛地锤了一下地面。
“我提议,咱们撤吧。”
“撤?”林啸天盯着他,“往哪撤?”
“往西!过大沙河!去皖北!或者往南,去苏中!”张大彪急切地说,“只要跳出这个包围圈,咱们就能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队长!”
“是啊队长。”另一名排长也附和道,“咱们在这儿耗着,迟早全军覆没。不如冲出去,哪怕死在突围的路上,也比在这儿饿死强!”
“我也同意撤退。”
“撤吧,队长。”
一种失败主义的情绪,像瘟疫一样在军官中间蔓延。
大家都看着林啸天,眼神中充满了对生的渴望,也有对现状的绝望。
只有王庚和李大山没说话。
王庚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李大山则一直在擦拭眼镜。
林啸天没说话。他从怀里掏出一包烟叶——那是他珍藏了很久的最后一点存货。他卷了一支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有些模糊。
“撤退。”
林啸天吐出一口烟圈,缓缓重复着这两个字。
“听起来不错。跳出包围圈,找个有吃有喝的地方,修养生息。好主意。”
他突然笑了,笑声很冷。
“可是,我想问问大家。”
林啸天猛地站起身,目光如刀,刺向每一个人的脸。
“咱们走了,这青龙山的老百姓怎么办?!”
这一声吼,把大家都震住了。
“咱们是走了,咱们活了。可是那些把粮食藏在地窖里给咱们吃,把儿子送来给咱们当兵,把命都交给咱们的乡亲们呢?!”
“松井一郎的口号是什么?‘三光’!咱们一走,这青龙山方圆百里,就会变成无人区!几万老百姓,就会变成鬼子刺刀下的鬼魂!”
林啸天指着洞外,手指颤抖。
“你们听听!仔细听听!”
“那风声里,是不是有赵家庄老村长的哭声?是不是有李大娘喊救命的声音?!”
“咱们是兵!是人民的子弟兵!咱们吃了人家的饭,穿了人家的衣,现在人家有难了,咱们拍拍屁股走了?!”
“这叫什么?这叫逃兵!这叫懦夫!这叫忘恩负义!”
张大彪低下了头,脸涨得通红。
“可是队长……”那个排长小声辩解,“咱们不走,也救不了他们啊。咱们自己都快饿死了。”
“饿死也得守着!”
林啸天把烟头狠狠摔在地上,火星四溅。
“这是咱们的根据地!是咱们的家!”
“只要咱们这杆旗还竖在青龙山上,鬼子就不敢肆无忌惮!老百姓心里就有个盼头!”
“咱们要是走了,那就是把这几万百姓的希望给掐灭了!”
林啸天走到场地中央,环视众人。
“我知道,大家苦,大家累,大家想活。”
“我也想活。我也想带着陈玉兰去过安生日子。”
“但是!”
林啸天拔出腰间的驳壳枪,那是石铁山留给他的枪。
“这把枪,是老队长给我的。他告诉我,人在,阵地在。阵地没了,魂也得在!”
“今天,我把话撂在这儿。”
“我林啸天,哪儿也不去!”
“我就死在这青龙山!死在这生我养我的土地上!”
“你们想走的,我不拦着。哪怕剩下我一个人,我也要跟松井一郎斗到底!”
全场死寂。
每个人都低着头,不敢看林啸天的眼睛。那目光太烫,烫得人心里发慌。
良久。
“哐当!”
王庚猛地站起来,把手里的半块皮带扔进火里。
“大哥说得对!”王庚吼道,“咱们是爷们儿!不能干那种没屁眼的事!”
“俺也不走!俺这条命是大哥救的,大哥在哪俺在哪!大不了就是个死,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我也不走!”李大山站了起来,戴上眼镜,神色坚定,“我是参谋长,我有责任和队伍在一起。正如队长所说,我们走了,就是对人民的背叛。”
“我……我也不走了!”张大彪扇了自己一巴掌,“妈的!刚才是我犯浑!队长你别往心里去!我张大彪就是饿死,也得死在冲锋的路上!”
“我们不走!”
“誓死守卫青龙山!”
军官们一个个站了起来,眼中的迷茫和恐惧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悲壮的决绝。
林啸天看着这群兄弟,眼眶湿润了。
他知道,这支队伍的魂,保住了。
“好!”
林啸天大声说道。
“既然大家都不走,那咱们就得想办法活下去!不仅要活,还要活出个人样来给鬼子看!”
“传我命令!全队集合!”
……
十分钟后,溶洞大厅。
两百多名战士,无论伤轻伤重,只要能站起来的,都站了起来。
林啸天站在一块高石上,身后是一面破旧却依然鲜艳的红旗。
“同志们!”
林啸天的声音不再沙哑,而是充满了力量,像是注入了钢铁。
“刚才,有人建议咱们撤退,离开青龙山。”
底下一阵骚动。
“但我拒绝了!”
林啸天大声吼道。
“为什么?因为这里是咱们的家!因为山下还有咱们的爹娘!”
“鬼子想把咱们饿死,困死。他们以为咱们是软蛋,是泥捏的。”
“咱们答应吗?!”
“不答应!!”战士们齐声怒吼,虽然声音有些虚弱,但那股气势却直冲洞顶。
“好!不答应!”
林啸天指着自己的肚子。
“我知道大家饿。我也饿。我已经三天没吃过一粒米了。”
“但是,咱们的骨头是硬的!”
“当年红军长征,爬雪山过草地,吃皮带喝尿,那是何等的艰难?他们走过来了!因为他们心里有信念!”
“今天,咱们也一样!”
“鬼子封锁了路,咱们就钻林子!没粮食,咱们就挖草根,抓老鼠!哪怕是啃石头,咱们也要把这牙给磨锋利了!”
“我林啸天向大家保证!”
“只要熬过这个冬天!只要咱们这口气不断!春天一定会来!”
“到时候,咱们把松井一郎那个老鬼子抓来,让他看着咱们吃肉!喝酒!”
“有没有信心?!”
“有!!!”
“有!!!”
吼声震天。
那是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是一种在绝望中爆发出的惊人力量。
陈玉兰站在人群后面,看着台上那个挥舞着手臂、像一团火一样燃烧的男人,泪水模糊了双眼。
她知道,只要有他在,这支队伍就不会散。
只要有他在,这青龙山的天,就塌不下来。
“好!”林啸天一挥手,“现在,分配任务!”
“王庚!带人去挖葛根!那是好东西,能顶饱!”
“张大彪!带人去设套子!这山里的兔子、野鸡,哪怕是耗子,只要是肉,都给我弄回来!”
“李参谋长!组织大家编草鞋,修工事!咱们要做好长期斗争的准备!”
“陈医生!你带着卫生队,给大家熬姜汤!去寒气!”
“是!!”
……
动员大会后,整个铁血大队仿佛换了一副模样。
虽然还是饿,还是冷,但那种等死的气氛没有了。
每个人都动了起来。
王庚带着人在冻土里刨食,一根手指粗的葛根都能让他们高兴半天。
张大彪带着人在雪地里趴一天,就为了抓一只瘦骨嶙峋的野兔。
战士们围坐在一起,互相鼓励,互相取暖。
“哎,等打跑了鬼子,你想吃啥?”
“我想吃俺娘包的大肉饺子!肉丸这么大!”
“我想吃红烧肉!肥得流油那种!”
“我想娶个媳妇,生一堆胖娃娃!”
“哈哈哈哈……”
笑声虽然微弱,却在这冰冷的溶洞里,传递着一种顽强的生命力。
林啸天坐在洞口,听着里面的笑声,看着外面漫天的风雪。
他手里拿着那块怀表,轻轻摩挲着。
“队长。”他在心里默念,“你看着吧。”
“这最难的坎,我们一定能迈过去。”
“这青龙山,永远是咱们的。”
一九四二年的这个深秋,注定会被载入史册。
在这片被世界遗忘的深山里,有一群衣衫褴褛的中国人,用他们的血肉和意志,在绝境中书写着一段不朽的传奇。
他们,就是铁血大队。
他们,就是中华民族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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