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五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更早,也更凛冽。寒流从西伯利亚长驱直入,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萧索之中。
从十一月份开始,京城广播学院在职干部大专班的学生安排为期两个月的实习,夏缘分配到京城电视台。这天下午,新闻部的暖气管道发出嗡嗡的低鸣,却依然抵挡不住从窗户缝隙里钻进来的寒意。夏缘刚从外面采访回来,冻得鼻尖通红,正搓着手哈气,铁路局宣传部的刘干事就兴冲冲地找上了门。
“夏记者,大好事,给你们送新闻来啦!”刘干事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嗓门洪亮,脸上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热情。他从鼓鼓囊囊的公文包里抽出一份局里刚印发的报纸,指着上面的两篇报道,唾沫横飞地介绍起来。
“我们局下属的西山工务段,出了两个顶呱呱的典型!你看看,这个,女子养路队!全是二十岁上下的姑娘,在深山里修铁路,抡大锤,抬枕木,干的活跟男同志没两样!这不正符合伟人说的‘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男同志能办到的,女同志也能办到’嘛!多好的题材!”
他又把报纸翻了一面,指着另一张照片说,“还有这个,更了不起!我们段里的炊事员,老张。看见没?左手,因公负伤,五个指头全没了。可人家身残志坚,不但练出了一手单手做饭的绝活,还能擀面条、包饺子!你看这照片,他把饺子皮放在光秃秃的左臂上,右手那么一捏,一个有模有样的饺子就出来了!这是什么精神?这就是我们工人阶级自强不息的精神!”刘干事说得慷慨激昂,仿佛那报纸上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夏缘接过那份油墨味浓重的报纸,看着照片上姑娘们摆拍出的、洋溢着笑容的脸庞,和那位炊事员被特意放大的、略显畸形的左臂,心里却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压抑。作为一名来自后世的重生者,她对这种“典型报道”有着天然的警惕。苦难和牺牲,在过去狂热的年代被谱写成赞歌,可赞歌的背后,往往是无数被忽略的个体辛酸。现在虽然步入新时代,但依然有许多事情没有改变。任务就是命令,在部主任的指派下,夏缘和摄像师老戴坐上吉普车,顶着刀子似的北风,一路向着京城西北的远郊驶去。
工务段坐落在群山脚下,几排孤零零的红砖房,在冬日的旷野里显得格外萧瑟。火车呼啸而过的声音,是这里唯一的背景乐。
夏缘等人到的时候,恰巧那支女子养路队刚从山里的隧道作业回来。远处的铁轨尽头,出现了一列蹒跚的身影。没有报纸上那种英姿飒爽,她们一个个穿着厚重肮脏的棉工服,佝偻着背,脚步沉重。寒风吹起她们的头发,露出的脸庞,是一种长期不见阳光的蜡黄色,混杂着灰尘与油污,看不出半点青春的亮彩。那不是二十岁的脸,倒像是被岁月和辛劳提前催老了三十年。夏缘的心,在那一刻,沉了下去。
第二天,天还没亮,夏缘和摄像师老戴就跟着这支女子养路队出发了。目的地,是正在施工的一处铁路隧道。
隧道里阴冷刺骨,仿佛一个天然的冰窖。岩壁上凝结着白霜,脚下是湿滑的碎石。几盏昏暗的矿石灯,是唯一的光源,将人影拉得又长又扭曲。夏缘换上工装,拿起一把沉重的大镐。她想亲身体验一下她们的工作。可只抡了十几下,虎口就被震得发麻,后背沁出一层薄汗。姑娘们却像是习惯了,沉默地,机械地,挥舞着工具,喊着号子抬起数百斤重的石块,用沉重的捣固机填补着路基。
汗水很快湿透了内衣,可只要稍作停歇,那股湿冷的寒气便会立刻钻进骨头缝里,冻得人从里到外打寒战。一天下来,夏缘只觉得浑身骨架都像是散了,晚上回到宿舍,连饭都吃不下,第二天便毫无意外地感冒了。
晚上,趁着姑娘们难得的休息时间,夏缘开始了她的采访。她没有开集体座谈会,那只会听到一堆早已准备好的豪言壮语。她选择了一个个地单独谈话,在她们烧着煤炉的、狭小的宿舍里。
真实的情况,比她想象的还要触目惊心。一个叫小芹的姑娘,才十九岁,是队里年纪最小的。她一边搓着冻得通红、满是裂口的手,一边低声说:“每天天不亮就出工,天黑透了才回来,吃饭也没个准点。胃疼是家常便饭了……”
另一个年纪稍大的,叫秀梅,说到一半,眼圈就红了:“夏记者,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们这里好几个姐妹,‘那个’都不准了。医生说是常年在阴冷地方干重活,宫寒。我们……我们以后还能生孩子吗?”
她们被宣传捧得太高了,什么“巾帼英豪”、“铁姑娘队”,无数的荣誉和赞誉像一个无形的枷锁,将她们牢牢困在这里。谁都觉得累,谁都想走,可谁也不敢先“打退堂鼓”,怕被扣上“思想落后”、“怕苦怕累”的帽子。
夏缘的心,像被泡在冰冷的盐水里,又酸又涩。她看着这些本该如花绽放的姑娘,却在一个个冰冷的隧道里,过早地枯萎。
接着,她又去采访那位特殊的炊事员,张师傅。食堂里,热气腾腾。张师傅正独自一人在案板前忙碌。夏缘亲眼看到了报纸上的那一幕。只见他那光秃得像木槌一样的左臂,熟练地压住面团,右手的擀面杖上下翻飞,配合得竟十分协调。擀好的面条,粗细均匀,根根分明。
夏缘起初真的很佩服,这是一个与命运抗争的强者。她听他讲述了那次工伤事故,机器是如何轧断了他的手指,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仿佛穿越了时空。可看着看着,夏缘的心里便涌起了一阵难以言说的酸楚。
当她看到张师傅将沾满面粉的左臂当成托盘,右手灵巧地将肉馅放在饺子皮上,再飞快地捏合成型时,她再也无法将这看作是一场“精神的胜利”。这太残酷了。这活得太不容易了。他本该得到更好的照料,而不是被当成一个励志的展品,日复一日地“表演”着自己的残缺。
那两天的采访结束以后,夏缘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她的脑海里,一边是姑娘们蜡黄的脸庞和对未来的忧惧,另一边是张师傅在面粉中忙碌的、孤独的残臂。这是一个需要激情的年代,所有的报道都要求昂扬向上,催人奋进。夏缘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这个来自后世的灵魂太过“思想保守”了?是不是对这个火热的时代,缺乏应有的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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