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出院回家,是在两周后。右手拆了线,但还戴着固定支具,手指能做的动作非常有限。
回家的第一天晚上,两人坐在餐桌旁,相对无言。以往这个时候,沈砚通常在修复室工作到深夜,于晚晚则在剪辑或看书。而现在,工作台成了禁地,那些精密的工具成了无声的嘲讽。
沈砚忽然站起身,走向书房。于晚晚跟过去,看见他站在书架前,目光扫过一排排专业书籍,最终停在一套《中国书画修复技艺集成》上。那是他参与编纂的专着,收录了他二十年来积累的技术心得。
他用左手抽出一卷,翻到某一页,上面详细记载了“绢本虫蛀修复的七种接笔法”。他盯着那些文字和图示看了很久,然后合上书,放回书架。
于晚晚看见他眼中的光暗了下去。那是彻底意识到失去的瞬间——有些知识,知道了却无法实践,比不知道更痛苦。
那天夜里,于晚晚被轻微的声响惊醒。她起身查看,发现修复室的门缝下透出灯光。她推开门,看见沈砚坐在工作台前——不是他的专座,而是她平时用的位置。
他面前摊开一本全新的素描本,左手握着一支铅笔,正在笨拙地画着什么。台灯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那影子因为左手的陌生动作而显得扭曲怪异。
于晚晚走近,看见纸上画的是一只手——一只右手,每一个关节、每一条掌纹都精细入微。那是他自己的手,他画的是记忆中它完好时的模样。
他画得很慢,铅笔不时滑出线条,但他耐心地用橡皮擦掉,重画。这个曾经右手执笔如行云流水的男人,如今用左手重新学习最基本的勾勒。
于晚晚没有打扰,悄悄退了出去。回到卧室,她却睡不着了。耳鸣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像永远无法关闭的背景音。她戴上耳机,播放一段沈砚以前工作时的环境录音——毛笔在宣纸上的沙沙声,纸张翻动的脆响,他偶尔调整呼吸的轻叹。
在这些声音里,她渐渐入睡。
第二天早晨,她发现素描本放在餐桌她的位置旁。翻开来,前一页还是那只精细的手,后一页却画了别的东西:一枚戒指的草图,声波线条,珍珠点缀。
下面有一行左手写的字:
“为你设计新的。左手也能做。”
于晚晚的眼泪瞬间涌出。他不是在缅怀失去的能力,而是在探索残存的可能性。
她拿起笔,在对面空白处写道:
“那我用耳鸣学会听新的声音。我们比赛,看谁先找到新大陆。”
沈砚看到这句话时,先是愣住,然后笑了——真正的笑,眼睛弯起来,虽然很快又隐去,但那个瞬间的光芒真实存在。
从那天起,他们开始了纸上对话。一个素描本在两人之间传递,成为新的交流方式。
沈砚画他观察到的:窗外梧桐叶每天的变化,茶杯里茶叶舒展的姿态,于晚晚睡着时睫毛的弧度。他也在尝试左手书法,从最基础的笔画开始,字迹幼稚如小学生,但一笔一划都认真。
于晚晚则在旁边写她的“听觉日记”:
“今天耳鸣的‘音色’变了,从钢丝摩擦变成了远处电视机雪花声。”
“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当耳鸣声是某个固定频率时,我哼唱对应的音高,两种声音会形成拍频,反而让不适感减轻。”
“试着重听你以前的修复录音,发现能听出你不同情绪下的呼吸节奏——专注时均匀绵长,遇到难题时轻微屏息,突破时有一次放松的叹息。原来你的呼吸会‘说话’。”
沈砚在她的文字旁边画了一只耳朵,耳朵里长出了一棵小小的树,树上开满声波状的花朵。
这种缓慢的、用纸笔重建的交流,意外地带来了新的亲密。当他们不能用语言快速交换信息时,每一个字、每一笔都承载了更深的重量。
一天下午,陈主任来访。看见他们传递的素描本,老人翻看了几页,沉默良久。
“小沈,”他最终开口,“中心决定,敦煌项目还是给你保留顾问的位置。不需要动手,做技术指导,审核方案。”
沈砚摇头,在纸上写:“我的手不确定,不能占位置。”
“不是占位置。”陈主任语气坚决,“你这双手的价值,不只是在操作上,更在这。”他指了指自己的头,“二十年的经验,对材料、对古人心性的理解,这些谁也夺不走。就算手不能动了,你的眼力、你的判断力还在。”
沈砚握笔的手微微颤抖。
“而且,”陈主任看向于晚晚,“于导,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原来,文物局计划做一系列关于“文物医生”的公益宣传片,希望展现修复师不为人知的工作和生活。陈主任希望由于晚晚来执导,而第一集,他想聚焦“伤后的修复师”——不仅是修复文物,更是修复自己的人生。
“这不是消费你的伤痛,”陈主任对沈砚说,“是想告诉公众,修复师也是人,会受伤,会脆弱,但也会在破碎后寻找新的完整。”
沈砚没有立刻回应。于晚晚握住他的手,感觉到他指尖的冰凉和细微的颤抖。
那天晚上,他们在素描本上进行了长长的“对话”。
沈砚写:“我不想被当作励志故事。”
于晚晚回:“那就不是励志故事。是真实的故事——关于失去,关于恐惧,关于在不确定中寻找确定性。”
沈砚:“会很难看。康复的过程很狼狈。”
于晚晚:“真实从来都不完美。但真实有力量。”
沉默许久,沈砚终于写下:“如果你陪我。”
“永远。”于晚晚在这两个字下面画了重重的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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