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底的清晨，青峰县扶贫办大院里还残留着春节的红纸屑。余庆推开办公室的门，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连续阴雨让这栋老楼的墙壁渗出了水渍。他放下公文包，第一件事是打开窗户通风，然后从抽屉里拿出那份已经看了无数遍的文件。
《关于在脱贫攻坚中坚决防止形式主义、官僚主义的若干规定》，红头，省扶贫办下发，字字千钧。
刘主任推门进来时，余庆正用红笔在文件上标注重点。桌上那杯昨晚的茶水已经凉透，茶叶沉在杯底。
“余主任，市扶贫办来通知了。”刘主任声音有些紧，“下周一开始，全市扶贫资金专项审计，我们县是重点抽查对象。审计组三天后进驻，要求我们准备好所有项目的账目材料。”
余庆放下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该来的总会来。通知各科室，今天下午开紧急会议。所有项目，从立项到验收，所有票据，所有会议记录，全部整理归档。不能有遗漏，更不能有差错。”
“是。”刘主任转身要走，又停住，“还有件事……县纪委那边也收到了匿名举报信，说我们扶贫办在项目审批中有违规操作。纪委的同志昨天找我了解情况，我按实情说了，但……”
“但什么？”
“举报信里点了几个具体的项目，包括小河村的白芍种植，石桥村的竹编合作社，还有……三家寨的柑橘加工厂。”
余庆的心沉了一下。这三个项目，都是他亲自推动的，也都是最有希望形成产业的。在这个节骨眼上被举报，时机太巧了。
“知道举报人是谁吗？”
“不知道，匿名信，寄到市纪委转下来的。”刘主任压低声音，“但我听纪委的朋友透露，信里说的很具体，连小河村每亩补助多少，石桥村请老师花了多少钱，都写得清清楚楚。这不像普通村民能知道的信息。”
余庆沉默了几秒：“清者自清。我们按规矩办事，不怕查。你让大家抓紧准备材料，我去趟纪委。”
县纪委在三楼，走廊很安静，只有复印机的嗡鸣声。接待余庆的是纪委副书记老陈，五十多岁，头发花白，戴副老花镜，说话慢条斯理。
“余庆同志，坐。”老陈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举报信的事，你应该听说了。”
“听说了。”余庆坐下，腰板挺直，“我想看看举报内容。”
“按规定，举报信不能给你看。”老陈推了推眼镜，“但我可以告诉你，举报主要反映三个问题：一是在项目审批中优亲厚友，比如石桥村是你老家；二是资金使用不规范，存在虚报冒领嫌疑；三是产业发展不切实际，浪费扶贫资金。”
每一个问题都很严重。余庆深吸一口气：“陈书记，这三个问题，我可以一一说明。”
“你说。”
“第一，石桥村确实是我老家，但石桥村的帮扶是经过集体研究、专家评估的。竹编、陶艺、康养旅游，都是基于村里的实际资源。而且，我主动提出回避石桥村项目的具体审批，所有手续都是刘主任和其他同志负责的。”
他顿了顿：“第二，资金使用，我们有完整的账目，每一笔支出都有票据，有会议记录，有经办人签字。欢迎随时查账。”
“第三，产业发展，我们坚持的是‘试点先行、逐步推广’。小河村的白芍、石桥村的竹编、三家寨的柑橘加工，都是小规模试点，投入可控。而且，我们引入了技术专家，签订了保底收购合同，不是盲目上马。”
老陈认真听着，不时在本子上记几笔。等余庆说完，他抬起头：“余庆同志，你说的这些，我们都会核实。但你要有思想准备，审计组一来，这些事都会被翻出来重新审查。到时候，压力会很大。”
“我不怕压力，只怕冤枉。”余庆说，“陈书记，扶贫工作千头万绪，我们不可能事事都完美。但有一点我可以保证——每一分扶贫资金，都用在了刀刃上；每一个项目，都是为老百姓着想。”
老陈看了他很久，最后点点头：“好，你先回去工作。纪委这边，我们会秉公办理。但你要配合审计组的工作，有什么说什么，不要隐瞒。”
从纪委出来，余庆站在楼梯口，深深吸了口气。窗外还在下雨，雨点打在玻璃上，模糊了外面的世界。
手机震动，是苏婷发来的信息：“产检结果很好，宝宝很健康。你昨晚又没回家，注意休息。”
他回复：“知道了，今晚一定回。”
下午的紧急会议，气氛凝重。
会议室里坐满了人，窗外的雨声成了背景音。余庆把审计和举报的事简单说了，然后布置任务：财务科负责整理所有资金账目；产业科负责整理项目材料；督导科负责准备走访记录、群众满意度调查；办公室负责协调联络，准备汇报材料。
“时间紧，任务重。”余庆看着大家，“但我只有一个要求——真实。有什么问题，如实反映；有什么不足，如实说明。我们不搞粉饰，不搞应付，就原原本本地把我们的工作展现出来。”
散会后，财务科长留下来，脸色有些为难：“余主任，有些票据……可能不规范。比如村里请技术老师，有时候是现金支付，没有正式发票；村民投工投劳的补贴，有时候是签个名就发了，手续不完整。”
这是基层工作的现实——很多事要灵活处理，不可能完全按机关那套流程来。余庆想了想：“这样，手续不完善的，马上补。请村里出具情况说明，经办人签字，村干部签字。现金支付的，让收款人写收据，按手印。总之，要有依据，能说清楚。”
“那时间……”
“加班。”余庆语气坚决，“从今天开始，所有人取消休假，晚上加班。三天之内，必须把所有材料整理完毕。”
当晚，扶贫办的灯亮到深夜。打印机不停吞吐纸张，装订机咔嗒作响，键盘敲击声此起彼伏。余庆在各科室间巡视，看到几个年轻同事眼睛通红，泡面盒子堆在墙角。
“余主任，小河村的项目材料有点问题。”产业科的小张拿着文件夹过来，“当初立项时，专家论证会的记录不完整，缺两个人的签字。”
“马上联系，补签。如果联系不上，写情况说明，附上当时的会议照片。”
“是！”
凌晨两点，余庆还在办公室核对三家寨的材料。柑橘合作社的账本摊在桌上，每一笔收支都要核实。眼睛看花了，他就站起来走走，看看窗外。
雨停了，夜空露出几颗星星。远处县城的灯光稀疏，大多数人已经入睡。但扶贫办的这栋楼里，还有一群人在为证明自己的清白而奋战。
这感觉很复杂——他们明明在做对的事，帮老百姓脱贫，却要花这么多精力来应付检查、应对举报。但余庆知道，这就是现实。扶贫资金是高压线，必须经得起检验；扶贫干部是透明人，必须经得起审视。
他想起王书记说过的话：“你要当‘铁面包公’。”现在，他自己也要接受“铁面”的检验了。
三天后，审计组进驻。
带队的是市审计局副局长，姓郑，四十多岁，不苟言笑。随行的有七八个人，有审计局的，也有财政局的，还有两个省里下来的督导员。
见面会在县委小会议室举行。王书记亲自出席，作了简单介绍，然后就把主场交给了审计组。
郑局长说话很直接：“这次专项审计，重点是扶贫资金的规范使用、项目的实际成效、群众的真实获得感。我们不只听汇报，主要看材料，看现场，听群众怎么说。希望青峰县的同志积极配合。”
余庆作为扶贫办主要负责人，第一个作汇报。他准备了详细的ppt，从全县脱贫攻坚总体思路，到十个特别困难村的攻坚成果，再到十八个相对困难村的启动情况，一项项汇报。
郑局长听得很认真，不时提问：“小河村的白芍种植，每亩补助标准是多少？依据是什么？”
“每亩补助五百元，用于购买种苗和有机肥。依据是《青峰县特色种植业扶持办法》第三条第二款，这是我们县里制定的政策。”
“资金怎么发放的？”
“通过一卡通直接打到农户账户，有银行流水可查。”
“技术指导呢？”
“聘请县农业局技术员老谭驻村指导，每月补助两千元，有聘用协议和支付凭证。”
每个问题，余庆都对答如流。材料就在手边，随时可以拿出来。
汇报进行了两个小时。结束后，郑局长说：“材料我们要带走仔细看。明天开始，我们分组下去抽查。”
抽查的第一个村，就是石桥村。
余庆心里一紧，但面色如常：“需要我陪同吗？”
“不用。”郑局长说，“你们派个熟悉情况的同志带路就行，你留在县里，我们需要什么材料，随时找你。”
这是规矩——回避原则。余庆理解，安排督导科长陪同。
审计组走后，余庆坐在会议室里，很久没动。窗外的阳光很好，照在桌面上，灰尘在光柱里飞舞。他忽然觉得很累，不是身体的累，是心的累。
手机响了，是石桥村的村支书余德旺。
“小庆，审计组来村里了，正在看竹编合作社的材料。”余德旺的声音有些紧张，“问得很细，谁出的钱，谁教的手艺，产品卖到哪里，都问了。”
“如实说就行。”余庆说，“德旺叔，咱们没做亏心事，不怕。”
“我知道，我知道……就是有点慌。那些账本，我都按你说的，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
“那就好。”
挂了电话，余庆走到窗前。远处是青峰山，云雾缭绕。山里那些村庄，那些正在努力改变的人们，此刻在做什么呢？小河村的周秀英可能在白芍田里忙碌，三家寨的王有田可能在柑橘林里修剪，旱谷村的田福贵可能在检查太阳能取暖设备……
他们都是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都在为更好的生活而努力。而他，要守护这份努力。
审计组在青峰县待了五天。
这五天，扶贫办的气氛像绷紧的弦。每个人走路都轻手轻脚，说话都压低声音。材料室里，审计组的人一坐就是一天，翻账本，对票据，打电话核实。
余庆每天按时上班，处理日常工作，但心里那根弦一直绷着。他知道，审计组找了不少人谈话——乡镇干部，村干部，村民代表，甚至一些外出务工人员。
第三天下午，郑局长让余庆去谈话。
还是在那个小会议室，只有他们两个人。郑局长开门见山：“余庆同志，这几天我们看了很多材料，也走访了几个村。总体来说，青峰县的扶贫工作是扎实的，成效是明显的。”
余庆心里一松，但没说话，等着“但是”。
“但是，”郑局长果然转了语气，“我们也发现一些问题。主要是程序不规范，比如有些项目先实施后补手续，有些资金支付手续不完整，有些会议记录缺失。”
“这些都是基层工作的实际情况。”余庆如实说，“很多事，等走完程序就耽误了农时；很多支出，村里开不出发票；很多会议，当时急着解决问题，记录就简单了。”
“我理解。”郑局长点点头，“但规矩就是规矩。这次审计，我们要出正式报告。问题要写进去，整改要求也要写进去。这对你们是个提醒，也是保护——把漏洞补上，以后就没人能钻空子了。”
“我明白。”余庆说，“我们一定认真整改。”
“还有件事。”郑局长顿了顿，“关于石桥村的帮扶，虽然你主动回避了具体审批，但毕竟是你老家，容易给人留下话柄。以后这类情况，要更加谨慎。”
“是。”
谈话结束，余庆走出会议室时，腿有些发软。不是害怕，是松了一口气——最难的关，算是过了。
回到扶贫办，刘主任和几个科长都在等他，眼神里满是询问。
“问题有，但不严重。”余庆简单说了情况，“主要是程序不规范，要求我们整改。大家抓紧把缺失的手续补上，该完善的完善。”
办公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欢呼声。这五天，每个人心里都压着石头。
“但是，”余庆提高声音，“这次审计给我们敲了警钟。以后所有工作，必须规范，必须留痕。再忙再急，程序不能省。这是对我们自己负责，也是对老百姓负责。”
审计组离开的那天，郑局长单独找余庆告别。
“余庆同志，这次审计，虽然查出一些问题，但我们也看到了很多亮点。”郑局长的语气比来时温和多了，“特别是你们激发内生动力的做法，很务实。老百姓愿意干，会干，能干成，这才是脱贫的根本。”
他递给余庆一份材料：“这是我个人整理的几点建议，关于如何完善扶贫项目管理的，你参考参考。不是正式意见，就当同行交流。”
余庆接过材料，很感动：“谢谢郑局长。”
“别谢我。”郑局长拍拍他的肩，“好好干。扶贫是场硬仗，也是场长跑。既要热血，也要冷静；既要创新，也要规范。把握好这个度，你能走得更远。”
送走审计组，余庆回到办公室，翻开郑局长给的材料。里面详细列出了扶贫项目管理中容易出现的漏洞，以及防范措施。每一条都很实在，是多年经验的总结。
他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叫来各科室负责人，组织学习。
“这次审计，对我们是一次全面的体检。”余庆说，“查出了毛病，也指明了方向。从今天起，我们要建立更严格的制度——项目立项必须有专家论证，资金支付必须有完整手续，会议必须有详细记录，走访必须有群众签字。”
他顿了顿：“我知道，这会增加工作量，会降低效率。但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我们要对得起每一分扶贫资金，对得起每一个老百姓的信任。”
会后，余庆站在窗前。夕阳西下，天边一片金红。院子里那棵老桂花树，已经开始冒出新芽。
春天真的来了。
虽然还有倒春寒，虽然还有风雨，但草木已经苏醒，大地已经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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