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出生的第五天,余庆请了三天陪产假。这是工作五年来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休假,虽然休假地点大部分时间在医院的病房里。
清晨六点,婴儿的啼哭声准时响起。余庆从陪护椅上一骨碌爬起来,动作已经熟练——先检查尿布,再冲奶粉,试温度,然后抱起那个小小的襁褓。石头在他臂弯里渐渐安静,小嘴用力吮吸着奶瓶。
苏婷靠在床头,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眼睛里有光:“你看他吃得多香。”
“像你,能吃。”余庆笑着,小心翼翼调整抱姿。
“也像你,醒了就不闲着。”苏婷看着丈夫眼下的乌青,“这几天你都没睡好,今天回去歇歇吧,妈等会儿就来。”
“没事。”余庆摇摇头,“等你出院再说。”
窗外的晨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在病房地上投下一道金线。远处传来早市隐隐的喧闹声,城市正在苏醒。余庆抱着儿子,在病房里轻轻踱步,心里却忍不住想起那些村庄——高山村的菜苗该间苗了,草场村的羊羔该打疫苗了,核桃村的嫁接该检查成活率了……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他单手摸出来看,是刘主任的短信:“余主任,第二批六个村进展周报已发邮箱。高山村的白菜有虫害,草场村一只羊羔生病,核桃村嫁接成活率92%。其他正常。您先照顾家里,有事我处理。”
余庆回了两个字:“收到。”放下手机,看着怀里吃饱了又睡着的儿子,小小的鼻翼轻轻翕动。这个新生命如此脆弱,又如此坚韧,就像那些刚起步的产业,需要精心呵护,却又顽强生长。
上午九点,母亲提着保温桶来了。里面是熬了四个小时的鲫鱼汤,奶白色的汤,撒着几粒枸杞。
“趁热喝,下奶的。”母亲盛出一碗,小心吹凉,“婷婷,多喝点,身体恢复得快。”
“妈,您也歇歇,这几天跑来跑去的。”苏婷接过碗。
“不累不累,看见孙子,什么累都忘了。”母亲凑到婴儿床边,看着熟睡的石头,笑得合不拢嘴,“你看这眉眼,跟小庆小时候一模一样。”
余庆站在窗边,看着楼下医院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有搀扶老人的子女,有抱着孩子的父母,有提着化验单匆匆走过的病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悲欢,自己的担子。而他现在,肩上又多了份沉甸甸的甜蜜——父亲的责任。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高山村的老赵,电话那头声音焦急:“余主任,白菜苗长虫了!叶子被咬得都是洞!”
余庆走到走廊接电话:“什么虫?”
“菜青虫,还有蚜虫。技术员小王回县里了,我们不知道用什么药。”
“先别乱用药。”余庆说,“我让农业局马上派人上去。你们先用手抓,菜青虫可以人工捉。”
挂了电话,他立即联系农业局。值班的技术员小张答应马上出发。余庆还是不放心,又给刘主任打电话:“高山村的虫害,让督导科派人跟着去,现场解决问题,拍照片发给我。”
安排好这些,回到病房,母亲正抱着石头轻轻摇晃。苏婷看着他:“又有事了?”
“一点小问题,处理好了。”余庆接过儿子,“你好好休息,别操心。”
“我能不操心吗?”苏婷轻声说,“你人在这儿,心早飞走了。”
这话说得余庆有些愧疚。他坐下来,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握住妻子的手:“等出院了,我好好陪你们。”
“我不用你陪。”苏婷看着他,“那些村里的人,那些地里的庄稼,那些圈里的牲口,比我更需要你。”
母亲在一旁叹气:“你们俩啊,一个比一个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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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农业局发来了高山村的现场照片。白菜苗上确实爬满了菜青虫,有的叶子已经被啃得只剩脉络。技术员小张指导村民配了生物农药,正在喷洒。照片里,老赵蹲在地垄边,眉头紧锁。
余庆放大照片仔细看,发现一个问题——有些白菜苗长得太密了。他打电话问小张:“株距是不是不够?”
小张在电话那头说:“是有点密。村民舍不得间苗,说苗子长得这么好,拔了可惜。”
“不行,必须间。”余庆很坚决,“密度太大通风不好,容易生病生虫。你现场指导,该拔的拔,该留的留。拔下来的苗可以吃,不算浪费。”
“好,我这就跟他们说。”
处理完高山村的事,草场村的电话又来了。生病的羊羔确诊是痢疾,已经隔离治疗。兽医站的老李在村里守着,说要观察三天。
“马村长急坏了,怕传染。”刘主任在电话里说。
“告诉她,按老李说的做,该隔离隔离,该消毒消毒。”余庆说,“另外,让她检查饲料,看是不是发霉了。”
“已经查了,有一袋饲料淋了雨,有点霉变。已经扔了。”
余庆靠在医院走廊的墙上,闭上眼睛。这才几天没在一线,问题就接二连三。扶贫不是给钱给项目就完事了,后续的管理、技术、细节,千头万绪,一点都马虎不得。
“余主任,”电话那头刘主任的声音有些犹豫,“还有件事……藤编村的吴村长说,省城的订单,他们可能完不成。”
“为什么?”
“何师傅的手腕旧伤复发,编不了东西了。几个学得好的妇女,速度跟不上。按现在的进度,交货期要推迟半个月。”
余庆沉默了几秒:“联系县中医院,请医生去给何师傅看看。另外,让工艺美院的学生再去一趟,看看能不能简化工序,或者培训更多人。”
“好。”
挂了电话,余庆走回病房。石头醒了,正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四处看。看见余庆,小嘴一咧,露出个无意识的笑容。
那一刻,所有的疲惫和焦虑,都被这个笑容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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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产假的最后一天,苏婷出院了。
母亲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婴儿床摆在主卧床边,小衣服、小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客厅的茶几上摆着一本育婴手册,是苏婷的同事送的,已经被母亲翻得起了毛边。
“婷婷,你坐月子,可不能见风。”母亲絮絮叨叨,“窗帘我都洗了,床单被套全是新的。厨房里炖着鸡汤,一天三顿,按时吃。”
苏婷坐在沙发上,怀里抱着石头,笑得温柔:“妈,您别忙了,歇歇。”
“不忙不忙。”母亲转身又去整理冰箱,“小庆啊,你去上班吧,家里有我。”
余庆站在门口,看着这个小小的家——母亲在厨房忙碌,妻子在沙发哄孩子,阳光从阳台洒进来,空气里有淡淡的奶香和鸡汤的香气。这是最平凡的人间烟火,却是最踏实的幸福。
但他知道,自己该走了。三天假期结束,那些村庄,那些乡亲,还在等着他。
“妈,婷婷,我……”
“去吧。”苏婷抬起头,“工作要紧。记得按时吃饭,别太累。”
“嗯。”
余庆俯身,在妻子额头轻轻一吻,又摸了摸儿子的小脸,然后转身出门。
下楼时,他听见母亲在身后喊:“晚上早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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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扶贫办,扑面而来的是熟悉的工作气氛。楼道里飘着复印机的油墨味,各个办公室传来打电话的声音、键盘敲击声、讨论声。
刘主任看见余庆,眼睛一亮:“余主任回来了!家里都好吧?”
“都好。”余庆放下公文包,“说说情况。”
会议室里,各科室负责人到齐。墙上那张作战图又更新了——第二批六个村的名字旁边,贴上了绿色的叶子标记,表示已经启动。但有些叶子旁边画了红圈,表示存在问题。
“高山村的虫害控制住了,间苗也完成了。”产业科长汇报,“但新问题是——白菜长得太快,预计比原计划提前十天上市。可我们联系的超市,进货计划是一个月后。”
“提前是好事啊。”有人说。
“好事变坏事。”产业科长摇头,“如果等超市,菜就老了;如果自己找销路,量太大,一时卖不完。”
余庆想了想:“联系县里的学校食堂、机关食堂,看他们要不要。另外,让高山村组织村民,在县城的早市设个直销点,价格便宜点,走量。”
“好。”
“草场村的羊痢疾控制住了,没有扩散。”督导科长接着说,“但兽医老李建议,要给所有羊打疫苗,预防其他病。这笔钱没在预算里。”
“多少钱?”
“一只羊五块,一百只五百。”
“从预备金里出。”余庆很干脆,“防病比治病重要。”
“核桃村的嫁接成活率92%,林科院的专家说这个成活率很不错。”刘主任翻着报告,“但新问题是——核桃油的生产许可证,县里批了,但市里说还要现场核查,可能要等一个月。”
“一个月就一个月。”余庆说,“正好让他们完善生产流程,培训工人。好事多磨。”
“藤编村的问题比较麻烦。”督导科长眉头紧锁,“何师傅的手腕是旧伤,中医院的医生说至少要休息两个月。现在能独立完成订单的妇女只有五个,按照现在的速度,交货期要推迟一个月。”
“工艺美院的学生呢?”
“他们设计了几款更简单的样式,但……客户说,就要原来的设计。”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藤编村的订单虽然不大,但意义重大——这是第一批真正意义上的“文创产品”订单,如果做砸了,对村民的信心打击很大。
余庆沉思良久:“这样,我亲自去一趟藤编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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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编村的工作室里,气氛有些压抑。
五个妇女坐在矮凳上,手指翻飞地编着藤条,但速度明显慢了。她们不时抬头看看墙上的日历,眼神里都是焦虑。吴村长蹲在门口抽烟,脚边一堆烟蒂。
余庆的车停在村口时,吴村长连忙迎上来:“余主任,您怎么来了……”
“来看看。”余庆走进工作室,“何师傅呢?”
“在里屋躺着呢。”一个妇女小声说,“手腕肿得厉害,还非要起来教我们。”
余庆走进里屋。何师傅靠在床上,左手腕裹着厚厚的绷带,脸色憔悴。看见余庆,她想坐起来,被余庆按住了。
“何师傅,您好好休息。”
“余主任,我对不起大家……”何师傅眼圈红了,“关键时候掉链子……”
“别说这话。”余庆在床边坐下,“您教了手艺,就是最大的贡献。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把订单完成。”
他走出里屋,拿起一个半成品仔细看。这是那个几何图案的果盘,设计很现代,但编法确实复杂——要计算角度,要把握力度,要保证对称。
“有没有可能……简化?”余庆问吴村长。
“试过,但简化了就不像了。”吴村长苦笑,“客户要的就是这个设计感。”
余庆在工作室里踱步。墙上挂着工艺美院学生画的设计图,桌上摆着藤条样本,角落里堆着编好的成品。突然,他注意到一个细节——有些成品虽然样式一样,但大小有细微差别。
“这些……不是完全一样的?”
“手工编的,难免有点误差。”一个妇女说,“我们尽量做一样,但手不是机器,做不到百分百。”
这话让余庆心里一动。他拿起两个果盘比较,确实,一个稍微大一点,一个稍微圆一点。但如果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区别。
“客户要的是手工艺品,不是工业品。”余庆说,“手工艺品的魅力,就在于每件都是独一无二的。我们可以把这个作为卖点。”
他立即给林薇打电话。林薇在宣传部,最懂怎么包装宣传。
“手工艺品的独特性?”林薇在电话里说,“这个角度好!我联系媒体,做个专题报道——‘每一件藤编,都有手心的温度’。既解决了尺寸误差问题,又提升了产品内涵。”
“那交货期……”
“我跟客户沟通。”林薇很干练,“手工艺品,急不得。只要故事讲得好,客户愿意等。”
挂了电话,余庆对大家说:“从现在开始,我们不追求完全一致,而是追求每件都有特色。大家在编的时候,可以在细节上加一点自己的创意——比如编个不同的花边,染个特别的颜色。我们要做的,不是复制品,是艺术品。”
这话点燃了妇女们的热情。她们围在一起讨论,这个说可以加个蝴蝶结,那个说可以染成渐变色。气氛活跃起来。
吴村长松了一口气:“余主任,还是您有办法。”
“办法是人想的。”余庆说,“关键是要有信心,要敢想敢试。”
离开藤编村时,夕阳正好。工作室里,妇女们又开始忙碌,但这次,她们脸上有了笑容,手上有了劲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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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点,余庆回到家。
母亲正在客厅叠洗干净的小衣服,看见他,压低声音:“婷婷在喂奶。厨房有饭,给你热着。”
余庆轻手轻脚走进卧室。苏婷靠在床头,怀里抱着石头,正在喂奶。灯光柔和,画面温馨。
“回来了?”苏婷轻声说。
“嗯。”余庆在床边坐下,看着儿子用力吃奶的样子,心里一片柔软。
“今天顺利吗?”
“解决了些问题。”余庆简单说了藤编村的事,“办法总比困难多。”
“你总是这样。”苏婷笑着,“再难的事,到你手里都能解决。”
“也不是都能。”余庆握住妻子的手,“家里的事,我就没你照顾得好。”
“家里有我呢。”苏婷说,“你只管往前冲,后方交给我。”
石头吃饱了,打了个小小的奶嗝,然后睡着了。余庆小心地把儿子接过来,抱在怀里轻轻摇晃。小家伙睡得很沉,小拳头握得紧紧的。
母亲端来热好的饭菜。余庆一手抱着儿子,一手吃饭。母亲坐在旁边,看着他吃饭的样子,眼里都是心疼。
“慢点吃,别噎着。”
“妈,您也吃。”
“我吃过了。”母亲看着孙子,“这小东西,一天一个样。今天会笑了,真的,不是无意识的,是看见我逗他,真的笑了。”
余庆低头看怀里的儿子。睡梦中,小家伙嘴角微微上翘,像在做美梦。
“余庆,”母亲忽然说,“你现在是父亲了,责任更重了。工作要干好,家里也要顾好。我知道你忙,但再忙,也要记得家里有人等你。”
“我知道,妈。”
“婷婷是好媳妇,你不在家,她从没怨言。但女人生孩子,身体虚,心里也脆弱。你要多陪陪她,哪怕就是说说话。”
“嗯。”
吃完饭,余庆把儿子放进婴儿床,然后扶苏婷躺下休息。他去浴室冲了个澡,出来时,母亲已经回房睡了。
主卧里只亮着一盏小夜灯。余庆轻轻躺下,苏婷翻过身,靠进他怀里。
“累吗?”她轻声问。
“不累。”余庆搂住妻子,“看见你和石头,什么累都忘了。”
“骗人。”苏婷戳戳他的胸口,“你眼睛都熬红了。”
“真的。”余庆认真说,“以前扶贫,是想干出成绩,想证明自己。现在……现在是想给石头做个榜样,想让他长大了,知道他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
苏婷的眼泪忽然掉下来,滴在余庆胸口。
“怎么了?”
“没什么。”苏婷摇头,“就是……觉得嫁给你,真好。”
窗外,夜色深沉。远处偶尔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更远处,是沉默的大山,山里的村庄,山里的灯火,山里的梦。
余庆搂着妻子,听着儿子均匀的呼吸声,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
他知道,明天的太阳升起时,又有新的问题要解决,新的困难要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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