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宣府内政诸事,两人各啜了一口茶汤,茶味的清苦漫开,恰如窗外渐沉的秋色。
话题自然而然转向这两年风雨飘摇的时局,书斋里的暖意也似淡了几分。
杨廷麟缓缓放下茶盏,带着一丝讥诮道:
“俊彦,你远征漠北这三年,辽西终是没能守住,彻底糜烂了。”
“去年松山城破,洪亨九被俘。听闻,他初时尚有几分气节,绝食数日拒降。
鞑酋黄台吉后派范文程去劝降,观洪亨九之言行,范文程见他下意识拂去衣上落尘,便断言‘彼尚惜衣,况其身乎?’,说他心志已摇。
“后来鞑子果然步步紧逼,或许是许以高官厚禄,或是以其宗族故土相胁。
总之,这位皇上最信任的督师大人,终究是剃发易服,屈膝降了鞑虏。”
“洪亨九久历边事,素知我朝边防虚实,他这一降,建奴如虎添翼啊!”
卢方舟心想,何止是边防虚实,洪承畴投降的影响力太大了。
他既是统兵的督师,能动摇明朝武人的忠勇之心,本身又是进士出身的文官,往后那些心念苟全的文人士子降清,便更没了道德包袱。
历史上事实也确是如此,洪承畴投降后,不但因他曾长期督师蓟辽的影响。
辽西旧部与锦州的祖大寿以及其侄祖泽远、祖泽溥等祖氏将门子弟,也随叔父一同归附,辽西将门集团自此全盘倒向清廷。
清兵入关之后,江南及中原各地的文人士子,更是如潮水般大批倒向满清。
而洪承畴,正是这股降潮里最显眼的“引路者”,成了清廷招抚南明文武官员的急先锋。
他凭着旧日在明朝的声望与人脉,或是晓以利害,或是动以旧情,将不少南明的封疆大吏、文坛宿儒拉至满清麾下,为满清平定江南、稳固统治立下了旁人难及的“功劳”。
可极具讽刺意味的是,纵使他为清廷肝脑涂地、鞠躬尽瘁,在满洲权贵眼中,终究不过是个“贰主求荣”的降臣,打从心底里是瞧不上的。
晚年卸任时,清廷只给了他一个三等轻车都尉的低微世爵,更难堪的是,百年之后,乾隆编纂《贰臣传》,他的名字赫然在列。
一生的奔波与钻营,最终只落得个“失节叛明、为清鹰犬”的定论,沦为后世的警示谈资。
说到这里,杨廷麟的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鄙夷与讽刺的神情,他抬眼看向卢方舟道:
“此事最可笑之处在于,洪亨九剃发降虏后,京师那位竟还以为他已然殉国,还在宫中设坛祭奠,辍朝志哀!
呵呵……忠奸不分,贤愚莫辨,殉国者疑其潜逃,降贼者哀其死节!如此识人之明,如此朝廷耳目,怎不令人齿冷心寒!”
看到杨廷麟对此事的反应如此激烈,卢方舟自然深知缘由。
这不仅是对洪承畴变节的痛恨,对朝廷昏聩的失望,主要是此事勾起了杨廷麟内心深处一段极其沉痛与愤懑的记忆。
当年卢象升在巨鹿贾庄血战殉国后,崇祯皇帝听信杨嗣昌等人的谗言,竟一度怀疑卢象升是“畏战潜逃”,迟迟不予确认死讯,更不给殉国应有的哀荣与追赠。
那时,正是杨廷麟,这位卢象升生前的赞画,不顾自身安危,冒着战乱风险,多方寻觅,最终在战场上找到了卢象升的遗体。
他亲自护送灵柩,千里跋涉来到北京,于长安右门外奋力击响登闻鼓,以头抢地,血泪陈词,泣血为卢象升鸣冤,直斥权奸蒙蔽圣听,忠良蒙尘。
正是他这拼死一搏,才最终迫使崇祯正视现实,为卢象升举行了隆重的国葬礼,追赠太子太师、兵部尚书,谥号“忠肃”。
杨廷麟也因此事彻底对朝廷失望。
卢方舟与杨廷麟,也正是因为这层共同维护卢象升身后清誉、感佩其忠烈气节的经历,才结下了深厚的情谊,成为忘年之交。
此刻杨廷麟对崇祯“不识人”的激烈讽刺,何尝不是当年冤屈与愤懑的再次迸发?
看着杨廷麟因激动而微微发红的面颊和眼中闪动的痛心疾首之色,卢方舟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他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在案几上虚按了一下,既是示意杨廷麟平复心绪,也是一种无言的安慰。
“伯祥兄,且息怒。”
卢方舟的声音低沉道:
“卢督师一生,忠烈贯日,气节凌霄,以身许国,马革裹尸,求仁得仁,其志已酬。
后世青史,自有公论,绝不会因宵小谗言或一时昏聩而减其光芒半分。至于洪承畴……”
他摇了摇头,语气转为冷峻:
“人各有志,亦各有其抉择。他既选了那条路,便需承担万世之骂名。朝廷不察,闹出笑话,固然可叹,但于我辈而言,更重要的是看清现实,汲取教训。”
“松山陷后,锦州祖大寿亦开城投降,至此,关外确仅余宁远一座孤城了。
辽东局面,已然彻底崩坏。朝廷目光短浅,赏罚不明,忠奸倒置,此乃积重难返之痼疾。
我们更需坚定自己的道路,整军经武,筑牢根基。
唯有自身足够强横,方能在这乱世之中,保住一方净土,乃至扭转乾坤。卢督师未竟之志,就由我等续之!”
杨廷麟点头,脸上忧愤尚未完全散去,语气却已带上了对朝廷彻底失望后的冷峭:
“反正朝廷早已烂到根子里,无可救药。当今天子……更是个识人不明、赏罚颠倒的笑话!
松锦那些逃回去的总兵,朝廷最后只斩了一个部下丧失殆尽、没了爪牙的王朴,算是给天下一个交代。
那跟着王朴一起跑的吴三桂,如今在宁远拥兵自重,朝廷为了笼络安抚,不但未加责罚,反而加封其为平西伯!
白广恩、唐通之流,也个个安然无恙。俊彦你,”
他看向卢方舟,眼中满是不平与讥讽:
“这些年立下多少彪炳史册的战功,历经多少生死艰险,才挣来这定北侯的爵位。
他吴三桂一介丧师辱国的败军之将,靠着临阵脱逃、保存实力,居然也能封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卢方舟听了,也是无语。
按照他记忆中的历史轨迹。
吴三桂封平西伯,应该是明年初,李自成大军逼近北京,崇祯急诏天下兵马勤王,为了催请手握关宁铁骑的吴三桂火速入卫,才不得不抛出伯爵之位作为诱饵和笼络。
而现在,整整提前了差不多一年!
看来,自己这只蝴蝶扇动的翅膀,引发的风暴越来越不可预测了。
很多历史早已面目全非。
按照正常时间,此时的黄台吉应该已经死了,多尔衮与豪格开始争夺权位。
可现在,来自辽东的探报却未提及清廷有国丧大事。
莫非是因为自己早早干掉了多铎,把他制成草人,现在还跪在忠烈祠广场上。
导致多尔衮兄弟一系势力大减,不足以威胁皇权,所以历史上可能导致皇太极暴卒的宫廷阴谋并未发生,或者延后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有些野史传闻说黄台吉之死与多尔衮兄弟有关,倒多了几分可信度。
“黄台吉既然现在没死……”
卢方舟心中念头疾转,一股渴望悄然升起:
“那就给我好好活着!
活到我大军铁蹄踏破盛京,杀进你那伪皇宫,将你从龙椅上揪下来,在天下人面前,明正典刑,以告慰辽沈数百万冤魂,祭奠我大明无数阵亡将士的在天之灵!
这可比处死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快意多了!”
但这些念头,却只能深深压抑在心底。
即便是面对杨廷麟这样推心置腹、共同经历过风浪的忘年之交,有些事情,有些心思,也绝不能宣之于口。
高处不胜寒,有些路,注定只能一个人默默思量,连最亲近的战友也无法完全分享这份孤独与庞大的压力。
哎,寂寞啊!
他迅速收敛心神,将这些翻腾的思绪压回脑海深处。
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他看向杨廷麟,神情转为严肃,沉声道:
“伯祥兄,朝廷如何,他人如何,暂且不论。我们只需走好自己的路。今日还有一事要告知你,”
“下月左右,我打算整军,向山东用兵了。”
杨廷麟正沉浸在对朝廷不公的愤懑与对卢方舟处境的同情中,闻言猛地一愣,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立刻从刚才的情绪中抽离出来,身体下意识地前倾,脸上写满了惊愕,失声道:
“俊彦!你真的决定了?此事……此事非同小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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