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刘庆应道,将她冰凉的手紧紧裹在掌心。那手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指节凸起,像冬日里僵硬的枯枝。晨光透过窗棂,在锦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朱芷蘅的呼吸终于变得绵长
安稳。刘庆凝神看了她片刻,才极轻地抽出手,为她掖好被角,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禅房。
门外廊下,孙苗靠着柱子昏沉睡去,眼下两片青黑。桃红伏在药炉旁的小杌子上,炉上的铜铫子正咕嘟咕嘟地响着,苦涩的药味弥漫开来,丝丝缕缕,飘过庭院,佛堂里,妙隐依旧虔诚地跪在蒲团上,木鱼声伴着低沉的诵经声,为这清冷的早晨更添几分沉重。
“侯爷。”王济堂递上一纸脉案,声音低沉,“郡主此疾,忧思郁结于心,五内俱损,非单靠药石所能奏效啊。”
他目光转向经案,那里摊着一页未写完的诗笺,墨迹犹新,是半阕《鹧鸪天》:“八年守得灯花老……”
刘庆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最终落在佛前那盏摇曳的长明灯上,心头猛地一刺,骤然想起,昨夜原是她二十五岁的生辰。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暗红。“传令,即刻准备,带郡主回府。”
平虏侯府门前,太医们的青呢小轿排成了长龙,药童们捧着名贵的紫檀医箱,步履匆匆,穿梭不息。
廊下煎药的铜铫子越来越多,药雾氤氲,将那苦得钻心的味道深深烙进了庭院每一寸空气里。
刘庆正伏在书房那张紫檀大案前写信,笔端重若千钧。门外一阵喧哗,周王的蟠龙轿辇已径直停在了阶前。
周王风风火火闯入,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狼毫笔,赤金扳指重重磕在案上,发出沉闷一响:“刘子承!若我女儿有个三长两短,我与你拼命!”
笔尖的浓墨溅出,正落在信笺的抬头“秀姑亲启”四字上,墨迹迅速晕开,刘庆沉默地看着那团不断扩大黑影,正缓缓缠噬着他与秀姑这八年来相濡以沫的夫妻情分。
“王爷,”他抬起眼,望向窗外庭院中飘飞的药幡和忙碌的身影“我……”
周王看着他深陷的眼窝和满脸的憔悴,满腔的怒火化作一声长叹,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罢了……这是我府中珍藏的千年老参,我拿去……或许能有些效。”
他提步向外走去。
刘庆提笔,或者说,那是一封休书。并非休弃秀姑,而是休弃了八年前,在那开封的小院里,与秀姑三拜天地、许下一生诺言的自己。
“秀姑卿卿如晤:今提笔,重若扛鼎。忆卿随我八载,耕读持家,孝养高堂,恩义难忘。然天意弄人,今郡主沉疴难起,若有不测,吾必负千古骂名,亦累卿受苦。思之再三,痛彻心扉……不得已,暂屈卿为平妻,此非吾所愿,实乃……”
笔墨在“实乃”处重重一顿,墨团晕开,再也写不下去。后面是“形势所迫”,还是“情债难偿”?他自己也分辨不清了。
他颓然掷笔,起身掀帘而出。外间,王济堂面色凝重地迎上来,低声道:“侯爷,情况不妙,郡主……咯血加剧,痰中已见痨虫迹象……”
刘庆脑中“嗡”的一声,踉跄着撞进内室。只见朱芷蘅虚弱地靠在杏黄色的引枕上,正咳得浑身颤抖,肩头剧烈地耸动。
孙苗用一方白绢替她擦拭唇角,那绢上已是猩红刺目。桃红端着的药碗里,褐色的药汁表面,漂浮着些许可疑的灰色絮状物——太医私下说过,那便是痨病的症结,所谓的“痨虫”。
“都下去。”刘庆的声音嘶哑不堪,“此疾……易过人。”
孙苗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默默收起染血的绢帕。桃红将药碗轻轻放在榻边的矮几上,担忧地看了一眼,低头退下。
烛火在寂静中偶尔噼啪作响。刘庆坐到榻沿,锦被下的身躯单薄得让他心惊,他握住那只枯瘦的手,腕骨尖锐地硌着他的掌心。
“子承……”朱芷蘅忽然睁开了眼睛,那双原本灵动的眸子此刻深陷,却奇异般地闪过一点星亮的光,如同昙花在凋谢前最后的绽放,“我们是不是……真傻……”
她一边咳嗽一边笑了起来,齿缝间渗出新的血丝。刘庆慌忙用袖口去擦拭,就像许多年前,这个刁蛮的郡主非要他背着走回开封时一样。
“等你好了,”他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发颤,“我带你离开这里,我们一起去江南,去塞北,去看遍天下,我们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
朱芷蘅突然用力攥紧了他的手指,那力道大得惊人,完全不像一个重症之人:“我告诉我母妃了……我不悔……从不……”
“侯爷!”王济堂捧着新煎好的药盅匆匆闯入,“药来了,紫河车合参汤,快让郡主趁热服下!”
刘庆心中一片冰凉,他对这肺痨之症,实在是束手无策。他小心翼翼地端起矮几上的药碗,用汤匙轻轻搅动:“来,芷蘅,喝药了。”
氤氲的热气中,他似乎看到朱芷蘅那苍白如纸的脸上,竟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子承……”她气若游丝。
刘庆将一勺汤药轻轻递到她唇边,柔声道:“别说话,省些力气,好好喝药。”
朱芷蘅勉强咽下一口,眼泪却无声地滑落,滴落在乌黑的药汁里,漾开小小的涟漪。“我父王……他是不是责怪你了?”
刘庆眼圈瞬间红了,强忍着心酸,轻轻摇头:“没有,王爷只是担心你。”
朱芷蘅定定地望着他,目光似乎要看到他心里去:“你莫要为我担心……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会……我会自己走完。”
她挣扎着抬起另一只手,指尖冰凉,轻轻拭去他眼角将落未落的泪光,“你是威震天下的平虏侯……如何能……轻易落泪。”
刘庆喉头剧烈滚动,哽咽难言:“芷蘅,我不在乎什么平虏侯……我只要你好了,我们就在一起,我们错过了八年,我要用往后所有的日子来弥补,八十年,一辈子,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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