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轮轨撞击铁轨的声响,在黑夜里敲得人心里发慌。陈望把脸贴在冰冷的车窗上,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偶尔掠过几盏昏黄的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他下意识摸向胸口内袋,指尖触到那半块磨得发亮的桃木烟杆时,才稍稍松了口气——那是父亲临终前,枯瘦的手紧紧攥着他的手塞过来的,烟杆上还留着父亲掌心的温度,以及几十年烟油浸出的浅褐色纹路,像极了父亲手背爬满的青筋。
十年前离开家的那个清晨,也是这样的天,刚蒙蒙亮,院心的老槐树还挂着露水。陈望背着母亲连夜缝的蓝布行囊,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物,还有那张被他摸得边角发卷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父亲蹲在槐树下,脚边放着那杆陪伴了他大半辈子的老烟斗,烟锅里的火星在晨雾里明灭,烟雾一圈圈散开,裹着淡淡的烟草味。他没像母亲那样抹着眼泪叮嘱,只是吧嗒吧嗒抽着烟,抽完最后一口,才把烟杆在鞋底磕了磕烟灰,声音有些沙哑:“出去闯吧,要是累了,就回来。”
那时的陈望,眼里满是对大城市的憧憬,觉得“回来”两个字太没志气。他揣着父亲塞的五十块钱,觉得那是对自己的不信任——他成绩好,考上了省城的重点大学,心里憋着一股劲,要混出个人样,要衣锦还乡,要让乡邻都羡慕父亲养了个有出息的儿子。他甚至偷偷把那五十块钱压在了枕头下,没带在身上,仿佛带着这钱,就等于承认自己可能会失败。火车开动时,他看见父亲还站在站台边,手里攥着那杆老烟斗,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视线里。
可现实,远比他想象的要残酷。大学毕业后,他留在省城找工作,投出的简历石沉大海,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实习工作,工资低得连房租都不够。他住过城中村的隔板房,夏天漏雨,冬天漏风,夜里能听见隔壁夫妻的争吵,还有老鼠跑过天花板的声响。有次发烧到39度,他裹着被子躺在冰冷的床上,想给家里打个电话,却又怕母亲担心,最后只是对着天花板发呆,想起父亲蹲在槐树下抽烟的模样,心里才稍微暖一点。
后来他换了几份工作,从行政助理到销售,再到后来进了一家小公司做策划。他拼命加班,想证明自己,想攒够钱买套小房子,想早点把父母接到城里来。可命运总爱开玩笑,就在他以为日子要慢慢好起来的时候,公司突然裁员,他成了被裁的那一个。丢了工作,房租又要到期,口袋里的钱越花越少,最后只剩几张皱巴巴的零钱,连一顿像样的饭都吃不起。
他在街上晃了几天,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每个人都步履匆匆,只有他像个迷路的孩子,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有天晚上,他在天桥上坐着,看着桥下的车水马龙,突然想起父亲的老烟斗,想起父亲说的“累了就回来”。可他不敢回去——他没混出样子,没赚到钱,甚至连件像样的礼物都带不回去。他怕看见母亲失望的眼神,怕面对乡邻打探的目光,更怕走到父亲的坟前,连句“我混得很好”的谎话都编不圆。
“浪子身无分文也敢远走四方,唯有控制行囊不敢回到家乡。”这句话,是他在天桥上刷到的,瞬间就戳中了他。是啊,他敢背着空行囊闯天涯,敢在陌生的城市里摸爬滚打,可一想到回家,心里就满是恐惧。他觉得自己像个逃兵,辜负了父亲的期望,也辜负了自己当年的豪情壮志。
这次决定回家,是因为前几天接到了堂哥的电话。堂哥说,母亲最近身体不好,总在夜里念叨他,说想看看他,还说父亲坟头的草又长了,等着他回来除。挂了电话,陈望坐在空荡荡的出租屋里,哭了很久。他终于明白,自己所谓的“衣锦还乡”,不过是虚荣心作祟,而母亲想要的,从来不是他混得多好,只是他能平安回来。
火车过了淮河,窗外的景色渐渐熟悉起来。麦子开始泛黄,一片片麦田在风里起伏,像金色的波浪。风从车窗缝里钻进来,带着麦秸秆的清香,还有泥土的气息——那是家乡的味道,是他在大城市里从未闻到过的味道。他想起小时候,跟着父亲去地里割麦子,父亲在前头割,他在后面拾麦穗,累了就坐在田埂上,父亲会从口袋里掏出块糖,剥了糖纸塞给他,然后自己坐在旁边抽烟斗,烟锅里的烟丝燃烧的声音,和风吹过麦子的声音,混在一起,成了他记忆里最温暖的声响。
中午的时候,火车停靠在一个小站,陈望下车透气。站台上有个卖烤红薯的大爷,红薯的香味飘过来,勾得他肚子咕咕叫。他摸了摸口袋,只有几块零钱,刚想转身离开,大爷却笑着喊住他:“小伙子,来一个吧,刚烤好的,热乎。”陈望有些尴尬地摇头:“大爷,我没钱。”大爷却把一个红薯塞到他手里,摆摆手说:“没事,出门在外,谁没个难的时候,拿着吧,暖和。”
红薯的热气烫得他手心发疼,眼泪却突然掉了下来。他想起父亲当年也是这样,总把最好的都留给自己。有次镇上赶集,父亲带他去买鞋,他看中了一双白色的运动鞋,要二十块钱,父亲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买了。后来他才知道,那二十块钱,是父亲卖了一袋子麦子才换来的,而父亲自己,穿的还是母亲做的布鞋,鞋底都磨平了。
火车重新开动时,陈望把红薯揣在怀里,又摸出那半块烟杆,借着车厢里的灯光仔细看。烟杆的一端被父亲咬得有些凹陷,那是几十年的习惯,他总爱把烟杆咬在嘴里,不管是种地还是闲坐。陈望把烟杆凑到鼻尖闻了闻,淡淡的烟草味里,似乎还夹杂着家乡的泥土气息。他突然想起父亲常说的一句话:“人这一辈子,就像这烟杆,得经得住磨。”以前他不懂,现在才明白,父亲说的“磨”,不是磨出多大的名气,多大的财富,而是磨出面对生活的韧性,磨出不管遇到多大困难,都能守住心里那份念想的勇气。
夜里,车厢里的人大多睡着了,只有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还在继续。陈望睡不着,他想起这些年在外面的日子,想起自己受过的委屈,遇到的挫折,想起自己曾经的豪情壮志,如今却落得身无分文的下场。他觉得自己像个失败者,像被现实压垮的少年郎,曾经以为自己能像霸王一样豪情万丈,能闯荡出一片天地,可最后才发现,自己连回到家乡的勇气都没有。“温水煮了将军梦,现实压垮少年郎。何以言,何能言,与谁言?”他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
天快亮的时候,火车终于驶进了家乡的小站。陈望背着空荡荡的行囊,走出站台,外面的风有些凉,却带着熟悉的味道。他站在站台上,看着远处熟悉的村庄轮廓,心里既紧张又激动。他看见村口的老槐树,还是像以前那样挺拔,树枝上挂着几个鸟窝,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欢迎他回来。
他慢慢朝着村子走去,路上遇到几个早起的乡邻,有人认出他,笑着打招呼:“望子,回来啦?”陈望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点点头:“嗯,回来了。”乡邻没有问他在外面混得怎么样,只是热情地说:“快回家吧,你妈肯定等急了。”
走到家门口时,他看见母亲拄着拐杖站在院门口,头发比电话里说的还要白,背也更驼了。她看见陈望,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先掉了眼泪。陈望快步走过去,扑通一声跪在母亲面前,哽咽着喊了声“妈”,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掉。
母亲伸出颤抖的手,摸了摸他的脸,声音哽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妈不盼你别的,就盼你平平安安的。”她把陈望扶起来,拉着他的手走进院子,院心的老槐树还是老样子,树下放着一个小板凳,那是父亲以前常坐的地方。母亲指着板凳说:“你爸走后,我每天都在这坐着,就想着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中午,母亲做了陈望最爱吃的红烧肉,还有炒青菜,都是家里种的。吃饭的时候,母亲不停地给陈望夹菜,说他瘦了,让他多吃点。陈望吃着熟悉的味道,心里暖暖的,觉得比在大城市里吃的任何山珍海味都香。他跟母亲说起在外面的日子,说起自己的失败,母亲却安慰他:“没事,谁还没个难的时候,回来就好,家里还有几亩地,饿不着你。”
下午,陈望拿着镰刀,去了父亲的坟前。坟头的草长得很高,他蹲下来,一点点把草割掉,动作很轻,像是怕惊动了父亲。他把那半块烟杆放在墓碑前,又从口袋里掏出自己在镇上买的烟叶,仔细卷了一支,用打火机点上火,放在烟杆上。烟丝燃烧的青烟袅袅升起,飘向天空,他仿佛又听见父亲吧嗒吧嗒抽烟的声音,看见父亲蹲在槐树下,笑着对他说:“望子,回来啦?”
他坐在坟前,跟父亲说了很多话,说自己在外面的经历,说自己的后悔,也说自己以后想留在家里,陪着母亲,种好家里的几亩地。他知道,父亲一定能听见,一定不会怪他没混出样子,因为父亲从来都知道,最重要的不是飞得多高,而是能平安回家。
夕阳西下的时候,陈望才从坟前回来。母亲站在院门口等他,手里拿着一件父亲以前穿的蓝布褂子,说:“天快凉了,你爸这件褂子还挺好的,你穿正好。”陈望接过褂子,摸了摸布料,很软,带着阳光的味道。他穿上褂子,大小正合适,像是父亲还在身边,用他的方式守护着自己。
夜里,陈望躺在自己以前的床上,窗外的月光照进来,洒在地上,像一层银霜。他摸了摸胸口的烟杆,心里很踏实。他知道,自己以后不会再迷茫,不会再害怕,因为他找到了回家的路,找到了心里的归宿。
第二天清晨,陈望早早地起了床,拿起父亲的老烟斗,学着父亲的样子,在烟锅里装上烟叶,点上火,坐在院心的槐树下。烟丝燃烧的声音,风吹过树叶的声音,还有远处传来的鸡叫声,混在一起,成了他听过最美的声音。他望着远处的麦田,心里充满了希望——他或许没混出多大的名气,或许没赚到多少钱,但他知道,只要守着家,守着母亲,守着父亲的老烟斗,日子就会慢慢好起来。
原来,“望乡”望的不是故乡的繁华,而是故乡的温暖,是父亲的老烟斗,是母亲的牵挂,是无论走多远,都能让自己安心的地方。而浪子敢远走四方,从不是因为不怕输,而是知道总有个地方,无论他混得好不好,都等着他回来。就像父亲的老烟斗,不管岁月如何磨,始终带着家的温度,等着他这个迷途的孩子,终于望得见故乡,也敢踏上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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