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年的初夏，雍郡王府庭院里的槐花开得正盛，细碎的白花缀满枝头，空气里浮动着清甜的香气。
午后阳光正好，为今日嫡长子弘晖的两岁生辰宴镀上一层融融暖意。
庆郡王福晋塔娜带着刚满周岁不久的嫡长女乌灵珠到访时，宴席尚未正式开席，但庭院里已是人影绰绰，低声谈笑不绝。
胤禛如今虽未封亲王，但行事愈发沉稳持重，府中规矩也格外分明，即便是孩童生辰，也透着一种井然有序的热闹。
“给四嫂道喜了！”塔娜笑意盈盈地上前，与今日一身香色如意纹常服、气度雍容的雍郡王福晋乌拉那拉氏见礼，“晖哥儿今日可是小寿星，瞧着更精神了！”
乌拉那拉氏忙携了她的手，目光落在她怀里那个粉妆玉琢的小人儿身上，眼中露出真心实意的喜爱：“九弟妹快别多礼。这就是珠珠儿吧？天花过后已经很久没有出来了，一晃都这么大了，瞧瞧这眉眼，真是集了九弟和你俩的优点，灵秀得不得了。”
乌灵珠今日被打扮得格外精致。一身桃红色绣折枝海棠的软绸小旗袍，衬得她肌肤雪白，像颗饱满的水蜜桃。
头上扎着两个小鬏鬏，系着缀有细小珍珠的红色丝带，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脖子上挂着沉甸甸的赤金盘螭项圈，手腕上各套着两个雕花细金镯，行动间叮咚作响，贵气又不失孩童的娇憨。
她似乎被周围陌生的环境和新奇的人声吸引，乌溜溜的大眼睛左顾右盼，充满了好奇。
塔娜笑着捏了捏女儿的小手：“珠珠儿，快给四伯母请安，给弘晖哥哥道喜。”
乌灵珠闻言，目光这才从远处挂着的彩绸上收回来，落到近前。
她先看向笑容温和的乌拉那拉氏，乖乖地咧开小嘴，露出几颗珍珠米似的小乳牙，含糊地学着额娘的语气：“伯母……安！” 声音又软又糯。
随即，她的视线便被乌拉那拉氏身侧那个静静站立的小小身影牢牢抓住了。
弘晖穿着一身崭新的宝蓝色云纹团龙刺绣小袍，外罩石青色小马褂，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戴着一顶镶嵌小块青玉的六合帽。
他身量在同龄孩子中算高的，站姿笔挺，双手规规矩矩地垂在身侧，小脸上没什么表情，嘴唇微微抿着，一双眸子黑沉沉的，正静静地看着塔娜母女，眼神里带着符合他年纪的好奇，却又被一种过早的沉静约束着，不像寻常孩童那般外露。
乌灵珠见过的孩子不多。
自家阿玛额娘心肝宝贝似的只她一个，常来玩的十叔家双胞胎弘明弘亮，是一对活泼过头、整天闹腾的皮小子。
她还从没见过这样……嗯，像她偷看到的、阿玛书房里那尊小小玉石雕像一样的哥哥。好看是真好看，眉毛清秀，鼻梁挺直，就是……好像不会笑？像个小大人，哦不，像奶嬷嬷私下嘀咕过的“小古板”。
可这“小古板”哥哥，实在长得太俊了！比她所有会动的、不会动的“哥哥”都俊！
乌灵珠心里冒出这个念头，眼睛便一眨不眨地盯着弘晖看，连额娘又轻声提醒了她一遍都忘了回应。
塔娜见状，无奈又好笑，轻轻点了点女儿的额头：“这孩子，看呆了呢。”
转而对乌拉那拉氏笑道，“四嫂别见怪，珠珠儿这是头一回见晖哥儿，怕是觉得新奇。”
乌拉那拉氏心中微动。
她素知自己儿子因是嫡长子，自小被胤禛和她寄予厚望，教导得格外严格，性子是沉稳了，却也失了几分孩童的天真烂漫。
府里宋格格和李格格各有一个女儿，比弘晖小不了几个月，但因着妾室的身份和各自的小心思，她并不愿儿子与庶妹过于亲近，平素往来有限。
弘晖身边，确实缺少一个能毫无顾忌亲近玩耍的同龄伙伴。
“晖儿，” 乌拉那拉氏柔声对儿子道，“这是你九叔家的乌灵珠妹妹，比你小一岁。妹妹跟你打招呼呢。”
弘晖这才将目光完全聚焦在眼前这个桃红色、眼睛亮得像星子的小团子脸上。
他记得礼仪，向前微微踏了一小步，清了清嗓子，用尚带稚气却努力字正腔圆的声音道：“塔娜婶婶安。乌灵珠妹妹安。” 说完，又按照嬷嬷教的，对着明显比他小、却也是客人的乌灵珠，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
他的声音清清冷冷的，像玉石敲击，也好听！
乌灵珠被这正式的问候弄得有点懵，但“妹妹”两个字她是懂的。
她立刻忘记了“小古板”的初印象，冲弘晖扬起一个大大的、毫无保留的笑容，用力点了点小脑袋，脆生生地喊：“哥哥！”
这一声“哥哥”又甜又亮，仿佛带着阳光的温度，直直撞进弘晖因恪守规矩而略显紧绷的小世界里。他怔了怔，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下意识地又看向自己的额娘。
乌拉那拉氏笑容加深，对塔娜道：“看来两个孩子投缘。让他们一处玩玩也好，晖儿今日是寿星，也该松快些。”
宴席开始后，大人们自有寒暄应酬。孩子们被嬷嬷丫鬟带着，在专门辟出的一处铺了厚毯的敞轩里玩耍。
弘晖作为小主人，起初还努力维持着端正姿态，接受其他堂兄弟或年长或年幼的孩子们的祝贺。但他很快就发现，那个桃红色的身影总在他视线范围内晃动。
乌灵珠被塔娜安排在铺了软垫的椅子上，由贴身的丫鬟伺候着吃特地带来的、软糯好克化的牛乳糕和温热的果子露。
她一边小口吃着，一边不忘用目光追随着弘晖。看他接过礼物，一板一眼地道谢；看他被其他孩子围着，却只是静静听着，很少主动说话；看他偶尔趁人不注意，悄悄揉一下因为站久而有些发酸的小腿……
真是个奇怪的哥哥。
乌灵珠想，过生辰不是应该像弘明弘亮那样，笑得傻乎乎、满院子疯跑才对吗？这个哥哥怎么好像比平时在自己家被嬷嬷看着学规矩时还要累？
她看着看着，忽然想起额娘来之前，一边给她换衣服一边说的话：“珠珠儿，今儿是去给雍亲王四伯家的弘晖哥哥过生辰。见了哥哥要有礼貌，知道吗？还有，额娘给你准备了一份礼，是给小寿星的。”
当时她仰着头问：“额娘，送什么呀？”
额娘笑着点点她鼻子：“是一套上好的笔墨纸砚，你阿玛亲自挑的，弘晖哥哥读书用得上。”
笔墨纸砚？乌灵珠皱起小眉头。那是什么？好玩吗？能发出好听的声音吗？能亮闪闪的吗？她不懂。
她只记得额娘还说：“送礼呀，贵在心意。若是知道对方喜欢什么，投其所好自然最好；若是不知道，送上自己真心喜爱的、觉得最好的东西，也是一片诚挚的心意。”
自己现在最喜爱、觉得最好的东西是什么呢？
乌灵珠黑葡萄似的眼珠转了转，立刻有了答案——当然是阿玛前几天从外面回来，神秘兮兮单独塞给她的那串小金风铃！
黄澄澄、亮晶晶的，底下几个小铃铛精巧极了，轻轻一摇就“叮铃叮铃”响，声音清脆得像春天最灵巧的鸟儿在唱歌。
弘明弘亮那次来，眼睛都看直了，伸着小脏手想摸，被她宝贝似的护在怀里，谁都没给碰一下！
这肯定是全世界最好的东西了！送给自己见过的最好看的弘晖哥哥，正正好！
眼看着弘晖身边好不容易没人围着了，乌灵珠就坐不住了。她扭着小身子从椅子上滑下来，不顾丫鬟轻声的劝阻，迈开小短腿，目标明确地朝着刚打发走一波小客人、正想悄悄松口气的弘晖走去。
弘晖刚想抬手悄悄按一下笑得有些僵的嘴角，一低头，那个桃红色的团子已经站定在他面前。
她走得急，小胸脯微微起伏，脸蛋红扑扑的，仰着小脸，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认真。
然后，她将一直紧紧攥在右手里的东西，郑重其事地举高，递到他眼皮底下。
那是一串在初夏阳光下闪烁着璀璨金光的风铃。黄金打造的铃身小巧圆润，镂刻着精细的缠枝花纹，下面坠着细巧的流苏和更小的铃铛，只需微风便能奏出清音。
“给哥哥！” 乌灵珠的声音因为认真而显得格外清晰，“珠珠儿最喜欢的！送给哥哥！生辰快乐！” 后面四个字她说得有些慢，但一字一顿，努力表达完整。
周围似乎静了一瞬。几个原本在附近玩耍的孩子好奇地看过来，连伺候的嬷嬷丫鬟们也投来了惊讶的目光。
弘晖收到的生辰礼早已堆满了旁边的桌子，无非是金银玉器、文房书籍、绫罗绸缎，每一样都价值不菲，符合他皇孙的身份与未来的期许。
却从没有一样，像眼前这串风铃——来自一个初次见面、周岁刚过的小妹妹，带着她全然的、炽热的喜爱，毫无保留地献出她此刻的“心头好”。
弘晖彻底愣住了。
他看着那串微微晃动、折射着细碎光芒的金风铃，又看向乌灵珠那双盛满了期待和一点点献宝般得意的大眼睛。
那眼睛里没有对他“小古板”模样的疏远或畏惧，没有对他身份的刻意奉承或距离感，只有最简单直白的欢喜——看，我把最好的给你，你高兴吗？
他忽然想起，宋姨娘生的妹妹看到他时，总是怯生生地躲在奶娘身后；李姨娘生的妹妹倒是活泼些，但额娘和嬷嬷们总会很快将她们带开。
她们从未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也从未这样主动地、毫无芥蒂地靠近他。
原来，这就是……妹妹吗？
乌拉那拉氏和塔娜在不远处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乌拉那拉氏看着儿子怔忡的模样，再看看那个举着风铃、一脸赤诚的小女孩，心中蓦地一酸，随即涌上复杂的暖流。
她并非不慈，只是身处其位，不得不为儿子计深远。
此刻，她却忽然觉得，或许儿子需要的，不仅仅是端方持重的教导，也需要这样一份纯粹的、不掺杂任何利益的亲近。
塔娜则抿唇轻笑，眼中满是了然和温柔。自家这个丫头，看着懵懂，有时候心思却直接得可爱。
在众人或明或暗的注视下，弘晖沉默的时间似乎有点长。
就在嬷嬷忍不住想上前提醒时，他终于动了。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伸出自己的小手——那双手平日多是执笔或端正放置，此刻却有些细微的颤抖——接过了那串还带着小女孩掌心温热的金风铃。
风铃入手，比想象中沉，金质的凉意很快被他的体温沾染。铃铛相触，发出极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叮”的一声，直直敲在他心坎上。
“……谢谢妹妹。” 弘晖听到自己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少许，却似乎少了那份刻意板正的僵硬，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
乌灵珠见他收下，立刻像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小脸上绽放出比阳光更灿烂的笑容。
她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伸出自己另一只暖乎乎、软绵绵的小手，一下子就握住了弘晖那只刚刚接过风铃、指节分明却微凉的手指。
“哥哥，玩！” 她欢快地提议，轻轻拽了拽他的手，小身子已经转向敞轩外阳光更好的地方，那里有几盆开得正艳的芍药，还有一只蝴蝶在翩翩飞舞。
她想带这个好看的哥哥去看她觉得有趣的东西。
手心传来的触感陌生而奇异，柔软得像最上等的云锦，温热得仿佛能驱散他周身惯有的清冷。弘晖的手指条件反射般地僵了一下，指尖微微蜷缩，却终究没有抽开。
他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一只粉嫩圆润，一只略显清瘦；一只主动热情，一只被动却未曾拒绝。
他任由乌灵珠牵着他，小步小步地挪动。听着她因为成功“拉动”了他而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听她叽叽喳喳、半懂不懂地指着蝴蝶说“飞飞”，指着芍药说“花花红”，甚至试图蹲下去捡一片落叶给他……
一种前所未有的、暖融融的感觉，悄悄漫过弘晖小小的心田。
原来，和妹妹在一起，是可以这样的吗？
不必总是端正站着回话，不必时刻想着规矩礼仪，可以被她软软的小手牵着，听她欢快的笑声，分享她眼中简单而缤纷的世界。
他那总是习惯性抿成一条直线的唇角，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微微松动，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小、却真实存在的弧度。
虽然他还是没怎么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看着，但他握着那串金风铃的手紧了紧，另一只被乌灵珠牵着的手，也极轻地、回握了一下。
不远处的廊下，塔娜与乌拉那拉氏并肩而立，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四嫂，” 塔娜轻声道，语气里带着欣慰，“看来珠珠儿是真喜欢晖哥儿。”
乌拉那拉氏望着儿子脸上那罕见的一丝柔和，眼中泛起些许湿意，又迅速被她压了下去。
她轻轻拍了拍塔娜的手背，声音有些感慨：“九弟妹，谢谢你，也谢谢珠珠儿。晖儿他……自小被我和他阿玛拘得紧了些。今日，我看他倒是真开心。”
宴席终了，塔娜带着玩得有些倦怠、开始揉眼睛的乌灵珠告辞。乌灵珠趴在额娘肩头，还不忘朝着送她们到二门的弘晖挥动小手：“哥哥……再见！”
弘晖站在额娘身边，手里还拿着那串金风铃。他看着那个渐渐远去的桃红色身影，第一次主动地、清晰地回应：“妹妹，再见。”
回到庆郡王府，乌灵珠在睡梦中还咂咂嘴，含糊地嘟囔了一声：“哥哥……好看……”
而雍亲王府，弘晖的书房窗棂下，很快多了一串随风轻响的金色风铃。
胤禛某日进来考校儿子功课，听见铃声，顺口问起。
弘晖放下笔，起身恭敬回道：“回阿玛，是九叔家的乌灵珠妹妹所赠，儿子……很喜欢。” 语气是一贯的平稳，但胤禛却敏锐地察觉，儿子在说到“妹妹”二字时，眼中似有微光一闪。
自此，雍亲王府与庆郡王府之间，走动似乎悄然频繁了些。弘晖的书架上，除了经史子集，偶尔也会多出一两件精巧却不失童趣的小玩意儿；
乌灵珠的百宝箱里，则陆续添了几方上好的徽墨、几支狼毫小楷——据说是“弘晖哥哥给的，珠珠儿长大了写字用”。
这世上，又多了一个将那个桃红色身影、灿烂笑容和清脆铃声深深印刻心底，默默以自己方式守护疼爱的哥哥。
弘晖那扇过早被规矩和责任叩开的心门内，悄然进驻了一缕名为乌灵珠的、温暖、活泼、毫无阴霾的阳光。
而乌灵珠的小小世界里，也牢牢记住并认定：她有一个长得顶顶好看、虽然不太爱笑但会小心收好她的礼物、手心有点凉但牵起来很安稳的——弘晖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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