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的夜晚,总是比别处更安静些。
不是没有人声——宫女内侍照例当值,更漏照例滴答,宫灯照例彻夜不熄。但那是一种精心维持的、近乎凝固的安静,像一层薄冰覆盖在深潭上,表面平滑如镜,底下却暗流汹涌。
太后坐在西暖阁的窗前,没有点灯。窗外是七月初五的残月,弯如银钩,在云层间时隐时现,洒下的光也是冷的、碎的,照在她半明半暗的脸上,将那些岁月的沟壑刻得更深。
她已经这样坐了将近一个时辰。
手边的小几上摊着几份密报,墨迹未干,是半个时辰前刚送到的。第一份来自宫中的眼线:法证司陆清然“病倒”后,其亲信周仵作、吴仵作、郑书吏三人也同时“告假”,去向不明。太医院去诊脉的太医都被挡在门外,连陆清然的面都没见到。
第二份来自朝中耳目:镇北王萧烬这几日大张旗鼓追查威北侯余孽,调阅了兵部二十年前的旧档,搜查了三处京郊庄园,甚至还去了柳溪庄附近“勘察地形”。但他的行动轨迹很值得玩味——每次都是声势浩大地去,却总在关键处“恰好”错过。
第三份……太后闭上眼睛,不愿再看第三份。那是她安插在柳弘旧宅的暗桩送来的:三日前深夜,一队黑衣人潜入柳府,不是偷东西,而是……放东西。他们在柳弘书房暗格里,塞进了一封“密信”,信的内容是伪造的柳弘手书,记载了当年与刘贵妃往来的部分细节。
栽赃。
这个念头让太后脊背发凉。不是普通的栽赃,是精准的、专业的、知道内情的栽赃。那封信里提到的几个时间点和事件,只有真正参与过当年之事的人才知道。
谁在背后操纵?
萧烬?还是那个“病倒”的陆清然?
或者……是他们联手?
太后缓缓睁开眼睛,望向窗外深沉的夜色。十五年了,她以为那场噩梦已经随着时间尘封,随着柳皇后被打入冷宫、柳弘“打入死牢”、刘贵妃“病逝”而彻底结束。她甚至开始相信,自己当年的默许和妥协,是为了保全太子、保全萧氏江山不得不做的选择。
可如今,那场噩梦正从坟墓里爬出来,张牙舞爪地要吞噬一切。
“来人。”她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暖阁里显得格外清晰。
一个老嬷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是跟了她三十年的心腹秦嬷嬷。
“太后。”
“传哀家口谕,”太后的声音没有起伏,“三件事。第一,将显德二十年到二十二年间,在乾元殿、太医院、刘贵妃宫中当值过的老宫人,凡是还在世的,全部调往西苑行宫‘荣养’。三日内办妥。”
秦嬷嬷瞳孔微缩,但立刻低头:“是。”
“第二,宣左相温慎行、兵部尚书刘启山、都察院左都御史赵文渊,明日卯时入宫,哀家在佛堂见他们。”
“第三……”太后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的佛珠,“去查查,陆清然那个‘病’,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她身边突然消失的那三个人,去了哪里。”
秦嬷嬷一一记下,却没有立刻离开。她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太后,西苑行宫那边……突然调这么多老宫人去,怕会引人猜疑。而且其中有些是先帝时期的老人,无过而贬,恐生怨言。”
太后看了她一眼,那眼神让秦嬷嬷猛地低下头。
“秦嬷嬷,”太后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你跟了哀家三十年,应该知道,有些事知道得越少,活得越长。”
秦嬷嬷浑身一颤,跪倒在地:“老奴多嘴,老奴这就去办。”
她几乎是爬着退出去的。
暖阁里重新恢复寂静。太后站起身,走到佛龛前。龛中供着一尊白玉观音,面容慈悲,眼神却空洞。她点燃三炷香,插进香炉,青烟袅袅升起,模糊了观音的面容。
“菩萨,”她低声说,像是自言自语,“若世间真有报应,为何迟来了十五年?若真有因果,为何要让我儿来揭开这层疮疤?”
没有人回答。只有更漏滴答,一声声,像在倒数。
次日卯时,慈宁宫佛堂。
这是太后礼佛的净室,平日除了贴身宫人,谁也不许进入。此刻室内焚着檀香,青烟缭绕,三尊佛像在晨光中面目模糊。太后坐在主位的蒲团上,一身素色常服,未施粉黛,手里捻着佛珠。
温慎行、刘启山、赵君逸三人依次进入,行礼后跪坐在下首的蒲团上。他们都换了常服,没有穿官袍,显然明白这次召见的隐秘性。
“知道哀家为何叫你们来吗?”太后开门见山。
三人对视一眼,温慎行先开口:“可是为镇北王追查威北侯余孽一事?”
“是,也不是。”太后的目光扫过三人,“威北侯是幌子。萧烬真正在查的,是十五年前的事。”
佛堂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刘启山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白了。赵君逸捻着胡须的手停在半空。只有温慎行还算镇定,但眼神也变得凝重。
“太后,”刘启山声音发颤,“十五年前……什么事?”
太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让刘启山如坠冰窟。
“刘尚书,”她缓缓说,“你妹妹刘贵妃,显德二十三年‘病逝’。死因,你真的不知道吗?”
刘启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抢地:“太后明鉴!舍妹确实是病逝,太医有记录,丧仪合规……”
“够了。”太后打断他,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当年的事,你们谁参与了,谁知情,谁得利,哀家心里有数。今日叫你们来,不是要翻旧账,是要保住现在的太平。”
她顿了顿,看向温慎行:“温相,你女儿现在是皇后,你的外孙是二皇子。若十五年前的事被翻出来,牵连的不仅是柳家、刘家,整个朝堂都要动荡。到时,你温家又能独善其身吗?”
温慎行沉默良久,才缓缓道:“太后之意是……”
“阻止萧烬。”太后的声音斩钉截铁,“用一切办法,让他查不下去。威北侯的案子可以让他查,甚至可以让他‘查出’些东西,给他些功劳。但十五年前的线,必须断。”
赵君逸忽然开口:“太后,镇北王性格刚烈,认准的事不会回头。而且……而且他身边那个陆清然,此女手段诡异,善于从细微处发现真相。若他们真的掌握了什么证据……”
“那就让他们‘失去’证据。”太后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光,“陆清然不是病了吗?那就让她病得更重些。她手下不是有三个人不见了吗?那就让他们永远消失。至于萧烬……”
她看向温慎行:“温相,你是内阁首辅,统辖六部。给萧烬派些‘紧要’的差事,让他离开京城一段时间。北境不是有戎狄异动吗?让他去巡边,三个月,够吗?”
温慎行沉吟道:“巡边之事,需陛下旨意。如今陛下龙体欠安,那就把太子请出来,政事由内阁和太子共议。若强行派亲王离京,恐惹非议。”
“那就让太子下旨。”太后说,“太子监国,有权调度亲王。至于非议……就说北境军情紧急,非镇北王不能镇守。谁有异议,让他来跟哀家说。”
这话已经说得很重了。三人都不敢再反驳。
“还有一件事。”太后从袖中取出一份名单,递给温慎行,“这上面的人,都是当年可能知情的老宫人。秦嬷嬷已经在安排他们去西苑‘荣养’。但哀家担心,萧烬或陆清然已经接触过其中一些人。温相,你执掌都察院和刑部,派人盯紧这些人。若有异常……你知道该怎么做。”
温慎行接过名单,只看了一眼,手就微微颤抖。上面有十几个名字,有些他认得,是当年宫中颇有头脸的老人。太后这是要……灭口?
“太后,”他艰难道,“这些人大多已年迈,且无过错,若突然暴毙,恐怕……”
“年迈之人,突发急病,不是常事吗?”太后澹澹道,“温相在朝多年,难道连这点事都办不好?”
温慎行低下头:“臣……明白了。”
“好了,你们去吧。”太后闭上眼睛,继续捻动佛珠,“记住,十五年前的秘密,必须永远埋在地下。谁想把它挖出来,谁就是与整个朝堂为敌。”
三人退出佛堂时,天色已经大亮。阳光刺眼,照在宫墙上,金碧辉煌。可他们只觉得浑身发冷。
“温相,”走出慈宁宫很远,刘启山才敢低声开口,“太后她……真的要……”
“住口。”温慎行厉声喝止,环视四周,确定无人,才压低声音,“太后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们现在的身家性命,都系在这件事上。刘尚书,尤其是你——你妹妹当年做过什么,你最清楚。若事情败露,你刘家第一个满门抄斩!”
刘启山面如死灰。
赵君逸叹了口气:“温相,那我们接下来……”
“按太后说的办。”温慎行的眼中闪过决绝,“我回内阁就起草文书,请太子出山下旨,派镇北王巡边。刘尚书,你派人盯紧柳溪庄和西山矿洞,若有人靠近,格杀勿论。赵御史,你动用都察院的力量,查清陆清然和她那三个手下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还有一件事……太后的名单上,有些人已经出了宫,在京城养老。这些人,也要处理干净。”
三人分头离去,背影在晨光中拉得很长,像是三只即将扑向猎物的秃鹫。
而在他们身后,慈宁宫佛堂里,太后依旧坐在蒲团上。
她面前的香炉里,三炷香已经燃尽,只剩灰白的香灰。青烟散尽,白玉观音的面容重新清晰,那双空洞的眼睛,此刻像是在凝视着她。
太后缓缓站起身,走到佛龛前,伸手触摸观音冰冷的脸。
“菩萨,”她轻声说,声音里有一丝几乎听不见的颤抖,“若真有地狱,哀家怕是……逃不掉了。”
窗外,一只乌鸦落在庭院里的枯树上,发出嘶哑的啼叫。
像是在为谁送葬。
(第353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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