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谢晏意外的是,他还没开始做官家思想工作,官家却主动提出请他夫人修画。
看来,程然这次入宫讲学,不谈政事、只论事理,反而深得官家信赖。
谢晏刚离开,大长公主入宫求见皇帝。
赵令仪是先皇的亲姑姑,她年近古稀,头上却仍见黑发,走路腰背挺直,雍容华贵,宛如当年在汴京那般。
“姑祖母久不入宫,今日匆匆而来,不知所为何事?”不等赵祁示意,中官立即上前给大长公主搬了张椅子。
赵令仪从袖中掏出一张纸,递给中官:
“你看看,外面传这些胡话的人不少,你总不能让长乐把他们都抓起来吧?这些年,长乐替你做了不少得罪人的事,我还指望他安定下来,早日为沈家开枝散叶。”
赵祁将纸展开扫了一眼,苦笑道:
“姑祖母,侄孙也难啊。昨晚谢相已查到这流言出自一前朝内侍,此人早有准备,被擒便服毒自尽。恰好姑祖母来,且看画像认得不认得?”
赵令仪接过画像端详好一阵,摇摇头道:
“你姑祖母离宫多年,宫里的中官内侍都眼生得很,并不印象。尸首拉到乱葬岗钩致了吗?”
“谢相安排人守了一夜,未见有人去收尸,后半夜还被豺狗......”
赵祁话未说完,见姑祖母捧心摆手,便住了口。赵令仪缓了缓才道:
“说起谢扶光,他算是个靠得住的人。只听说,他成了亲又要和离,官家可不能由着他闹,他这一打头,长乐又要生出许多歪理。官家秋天不是要采择良家女入宫?彼时便把长乐的婚事一并办了。”
“侄孙知晓。”
“我听长乐说,”赵令仪终于说到正题,
“谢扶光的夫人擅修书画?若是果真,不妨将那幅《风雪江山图》交给她,反正画已坏在手里,藏着也不能自愈,修好了,流言自止,修不好,情况也与现今无异。”
“正是如此。”
赵祁点头道,“我已让楚娘子明早入宫,到宫学修补此画,我会亲自去看着。”
“既如此,明早老身与官家一同前往。老身也去瞧瞧,官家给谢扶光指了怎样一位奇女子。”
清河大长公主坐着肩舆出了宫门,孙子沈不虞正等在宫门外。
“祖母,谈得如何?”
“明日你与我一同到宫学看楚娘子修画。”清河大长公主扶着沈不虞的手臂上马车,她在孙子耳旁道:
“传谣言那前朝内侍,画像上人中很长,我似乎曾在先皇后宫里见过他。”
“先皇后?”沈不虞愕然,不禁蹙眉追问,“那官家听了怎么说?”
“祖母并未告知官家。一是不确定,二是先皇后乃信王生母,兄弟几十个,如今就剩下他们俩,我不愿见到他们兄弟阋墙。
但是长乐,你要心中有数。”
“孙儿知晓。”
信王赵翀,一个从未被记入小本本的名字。
沈不虞为他单开一页。
翌日,宫学画院里,一间宽敞的画室被屏风一分为二。屏风后面,正是官家、清河大长公主和负手而立的沈不虞。
画室中间摆着个中空木案,那幅《风雪江山图》展开平铺其上。
中空木案旁还有张桌子,桌面上整整齐齐的摆着各种工具:
羊毫笔、柳炭条、明矾胶水、淀粉浆糊,还有一盆飘着冰块的冰水,几块棉布搭在盆边。
楚南溪正在调试一个看上去很奇特的小“油灯”。
灯体是个带盖瓷瓶,盖子中间的小孔里钻出一根棉线。从官家他们的角度,看不到这个“油灯”的两个关键,一个是灯芯可调节火焰的小铜片。
另一个是,瓷瓶里装的根本不是油,而是用米酒反复蒸馏得到的酒精。
楚南溪替谢晏处理伤口的时候,就发现他居然有纯度很高的酒精来做伤口消毒。问他,他便说是西域传进来的蒸馏技术。
此时大夏确实已有蒸馏酒,楚南溪没太在意。
决定用火烧除铅法修画的时候,楚南溪便向谢晏要了一些他消毒用的酒精,谢晏还将他那盏改良过的,可控火焰大小及光线方向的油灯借给他。
用蜡烛和油灯,都会有一个弊病,那就是火焰会有黑烟。
黑烟会成为二次伤害画纸的元凶。
楚南溪将灯芯调到最短,点着酒精灯,只有黄豆那么大的火苗。
没有测温工具,楚南溪只有用最原始的体感来衡量。
昨日在准备和实验的时候,她用手背来反复测合适的火焰距离,有次差点被烫到,让春花心疼了半天。
“春花,关窗。”
“是。”
室内要保证无风,以绝对控制火焰。
楚南溪拿着鹅毛笔轻轻扫去画上浮尘,再用温水打湿的羊毫笔分层渗透画面。
此时,她的眼神变得纯粹而专注,像是回到后世的实验室里,而她面前是仅此一件的无价文物。
谢晏看楚南溪的眼神也变了。
她既不是将军府的小姐,也不是相府夫人,她就是天空中那个死死咬住自己机尾、专注警惕、绝不擅自离队,与他并肩作战的僚机战友。
“春花,准备好打湿的生宣纸。”
“是。”
楚南溪将微湿的生宣纸覆盖在白雪之外,用以隔绝热浪。
这幅图不同在于白色面积很大,楚南溪并没有直接一步到位,而是按照铅粉的厚度,来判断白雪的层次,再按照层次来化整为零,小块小块处理。
终于准备完毕。
楚南溪点燃酒精灯,闭上眼睛,用手背感受着最合适的火焰高度,直至找到那个熟悉的感觉。
屋里所有的人,无论是屏风外面的谢晏、程然、春花,还是屏风里的赵祁、赵令仪和沈不虞,全都屏住呼吸,仿佛一不小心便会带起微风,影响那位正在蜻蜓点水般、持灯“烧”过画纸背面的女子。
谢晏和程然的角度,最先看到正面“黑雪”的变化。
火焰的温度传导至正面的铅粉层,黑色瞬间如潮水般褪去,恢复成最初的纯白。
程夫子抬手用衣袖抹掉眼里的泪花。
白雪重现的那一霎那,他仿佛看见大夏战火过后的勃勃生机。
楚南溪另一只手上的湿布立刻轻敷此处降温,终止“白雪”的热反应。如此往复,半个时辰也只做了不到三分之一。
“让画休息一会。”
楚南溪灭了灯,仔细观察着正面效果。
赵祁迫不及待的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快步走向架子上的风雪图。
此时修复过的白雪,与未修复的黑雪成了鲜明对比,赵祁盯着新鲜的白雪,眼睛都直了,颤声道:
“天助我也!”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爱读书屋(m.aidushuwu.com)缮缘:古籍修复师和她的奸臣夫君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