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莱城,金雀花王宫深处。
与北境弗兰城和卡恩福德那种糅合了战后重建的忙碌以及新兴领地野蛮生长活力的氛围截然不同,普莱城皇宫的深处,此刻弥漫着一种更为复杂、难以言喻的气息。
那是一种盛大仪式包裹下的压抑,华丽表象掩饰下的伤感,以及被命运绳索捆绑而无力挣脱的沉寂。
为露易丝公主远嫁北境准备的庞大仪仗车队,此刻正陈列在王宫外那片以白色大理石铺就的广阔“君王广场”上,进行着最后的检查与装点。
车队规模之庞大,足以令初见者屏息,超过一百辆装饰各异的马车排列成行,其中有公主乘坐的、雕刻着金雀花纹章与百合花饰的鎏金八轮主车。
有装载“嫁妆”的厚重厢车;有供随行女官、侍从使用的轻便马车;还有护卫骑士们的坐骑与辎重车辆。
旗帜如林,王室的深紫色镶金边旗帜、象征婚姻的联姻旗帜、以及卡恩福德施密特家族的旗帜在初冬微寒的风中猎猎作响。
数以百计的宫廷侍从、马夫、工匠如同工蚁般穿梭其间,擦拭着每一处鎏金装饰,检查着每一个车轮和挽具,将丝绸帷幔抚平,把象征着丰收与祝福的麦穗、橄榄枝装饰物小心翼翼地固定在车辕特定位置。
从远处看,这无疑是一场极尽皇家气象的盛大出行,每一个细节都似乎在诉说着王室的尊荣与对这场联姻的重视。
然而,若是有心人靠近些,或是目光足够锐利,便能从那流光溢彩的表象下,窥见几分难以掩饰的窘迫与虚张声势。
王国刚刚经历了索伦人兵临城下的劫掠与漫长的围城恐慌,京畿多处领地遭殃,贸易中断,税收锐减。
国库早已在连年的战争与宫廷开销中消耗殆尽,寅吃卯粮。
此时此刻,王室根本拿不出多少真金白银、粮食布匹或其他实用物资,去填充那位即将远嫁的公主的行囊,去充实那个据说在血战中残破、急需一切资源的北境边陲领地。
因此,这浩浩荡荡、看似满载荣华的车队里,所装载的“嫁妆”,其象征意义与政治表演的价值,远大于实际用途。
占据最多空间的,是十几口硕大而沉重的檀木箱子,里面装满了堪称文物级别的、装帧极其精美却内容往往晦涩深奥的古老典籍、手抄本、以及王室收藏的历史文献。
它们被羊皮纸仔细包裹,用丝绸分隔,散发着陈年墨香与樟脑的气息。
这是知识与正统的象征,意在彰显金雀花王室悠久的文化底蕴与对女婿在“文明教化”方面的期许,但对于急需解决温饱和军备的卡恩福德而言,其迫切性恐怕要排到很后面。
数套工艺登峰造极、镶嵌着各色宝石、在阳光下璀璨夺目的礼仪用鎏金全身板甲和配套的华美佩剑、权杖,被放置在特制的支架上,覆盖着天鹅绒罩布。
它们美轮美奂,每一道纹饰都讲述着王家工匠的匠心,但其材质更侧重于轻便、光亮与观赏性,关节连接处为了追求流畅线条而牺牲了部分防护强度。
恐怕难以在真正的战场上为卡恩福德的士兵提供多少实质性保护,更多是用于未来的领主大厅陈列或极其重要的礼仪场合。
一些出自宫廷首席画师及其弟子之手、尺寸巨大、装裱豪华的油画,描绘着金雀花王国历史上着名的辉煌战役、历代先王庄严的肖像、或是寓意吉祥与王权的神话场景。
还有数量有限的、来自王室库藏的金银器皿、以及色泽艳丽但过于厚重、更适合装饰而非日常穿着的丝绸与锦缎。
这些物件,与其说是嫁妆,不如说是一场精心编排的、给国内外各方势力观看的政治秀,旨在用视觉的奢华掩盖物质的匮乏,维持王室摇摇欲坠的体面。
……
广场上空气凛冽,却听不到多少喜庆的喧闹。
负责操办的官员们面色严肃,低声交谈时也带着一种完成任务的疲惫与无奈。
护卫的士兵们挺立如松,眼神却有些空洞。
一种近乎凝重的寂静笼罩着这片华丽的布景,仿佛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明白,这盛大仪式的内核,是多么的苍白与无力。
公主的寝宫,“银百合厅”。
与广场上的“热闹”相比,这里更像是一座精心装饰的囚笼,尽管枷锁是无形的。
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半掩着,只允许几缕苍白的天光透入,在光洁如镜的深色地板上投下朦胧的光斑。
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的冷香,却驱不散那萦绕不去的寂寥。
露易丝公主没有像宫廷礼仪官期望的那样,试穿那些层叠繁复的嫁衣,或反复练习告别与旅途的仪态。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窗边一张铺着软垫的绣墩上,身上穿着一件素雅的月白色亚麻长裙,外罩一件深蓝色的羊毛开衫,柔顺的黑发简单地用一根丝带束在脑后,未施粉黛。
她的面前摊开着一本装帧精美的诗集,但目光却空洞地落在窗外,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连绵的屋脊与远处的城墙,望向了那片遥远、寒冷而完全未知的北方土地。
尽管她的继母、如今的摄政皇太后卡特琳娜·冯·艾森伯格,在诏书颁布、大局已定后,早已解除了对她形同软禁的限制,允许她在王宫范围内自由活动,甚至象征性地拨给了她更多侍女和用度,但露易丝丝毫没有利用这份“自由”的兴致。
她的命运,早已被那一卷来自权力巅峰的、冰冷而坚硬的羊皮纸决定,无可更改。
远嫁北境。
嫁给一个她只在战报的捷讯、宫廷诗人的颂歌、以及贵族们复杂的议论中听说过名字的“少年英雄”、“北境守护者”。
诚然,所有的描述都指向一个近乎完美的形象,
卡尔·冯·施密特,年轻得惊人,甚至比她还要小两岁,却已立下挽狂澜于既倒的赫赫战功;他英俊、勇敢、坚韧,凭借一己之力在边境绝地站稳脚跟。
但这些由他人之口构筑的、空洞而遥远的赞誉,对于一个即将把自己的一生、喜怒哀乐、乃至身体与灵魂都托付出去的少女来说,显得如此苍白、虚幻,甚至令人恐惧。
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一个她未曾见过其笑容或怒容,未曾听过其声音,不了解其喜好与厌恶,更谈不上有丝毫情感基础的人。
他的形象,更像是一个贴在战报和联姻文书上的符号,而非一个有血有肉的、可以相依相伴的丈夫。
一想到要离开这座她从小长大、每一处回廊和花园都刻满童年与少女时代记忆的皇宫,离开繁华而熟悉的普莱城。
前往那片被描述为苦寒贫瘠、风雪肆虐、刚刚经历尸山血海般惨烈战火的边境之地,去和一个符号般的陌生人共同生活,履行妻子乃至未来母亲的职责,度过可能漫长而孤寂的余生……
她的心中就充满了冰冷的恐惧、无边无际的茫然,以及一种对自身命运无从掌控的悲哀。
“公主殿下…”轻轻的呼唤伴随着几乎微不可闻的脚步声响起。
贴身侍女爱丽丝,一个与她年纪相仿、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孩,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手中端着一杯已然微温的花草茶。
爱丽丝的眼睛红肿着,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哽咽,“太后陛下…方才又派人来传话了,说您…您今日若是愿意,可以出宫走走…最后再看看普莱城,仆人已经备好了不起眼的马车…过不了几天,仪仗就要正式出发了…”
爱丽丝说着,看着公主那张愈发清减苍白的侧脸,自己先忍不住,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滴在华贵的地毯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殿下…这一去…路途遥远,北境又是那样…那样的地方…或许…或许就再也…回不来了…”她泣不成声,最后几个字几乎被呜咽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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