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现场
同治九年五月(1870年6月),天津城。
天气闷热,人心躁动。一则恐怖的谣言像野火般在街头巷尾蔓延:天主教的育婴堂(仁慈堂)迷拐孩童,挖眼剖心,用来制药! 这谣言结合了人们对“洋教”的陌生恐惧、对幼童失踪案的猜测,以及深植于民间的关于洋人“采生折割”的迷信传说,迅速点燃了天津民众的怒火。
六月二十一日(6月21日),民众聚集在教堂外要求说法。法国领事丰大业(henri Fontanier)是个性情暴躁的殖民者,他不仅不解释安抚,反而持枪闯入清朝通商大臣崇厚的衙门,咆哮威胁,甚至开枪射击(未中)。在返回途中,路遇天津知县刘杰,丰大业又向刘杰开枪,打伤了刘杰的随从。这一枪,如同火星溅入火药桶。
“洋鬼子杀人啦!” 人群彻底爆发了。狂怒的民众当场打死了丰大业及其秘书,随后冲向教堂、育婴堂和领事馆。一时间,天津城火光冲天,骚乱中,共有20名外国人(主要为法国人,包括10名修女)被杀,多座教堂、洋行被焚毁。这就是震惊中外的 “天津教案” 。
消息传到北京,朝廷震动。法国公使罗淑亚(Julien de Rochechouart)气势汹汹,联合英、美、俄等七国公使提出强烈抗议,要求严惩“凶手”,赔偿损失,并以舰队集结于大沽口外相威胁。战争一触即发!
此时清廷最高层,慈禧太后和恭亲王奕欣慌了神。他们既怕洋人武力进攻,又怕严办民众激起义愤,动摇统治。环顾朝野,谁能处理这烫手山芋?论威望、资历、能力,似乎只有一个人选——正在直隶总督任上、驻节保定的曾国藩。
曾国藩接到令他火速前往天津查办的谕旨时,正因严重的肝病和眼疾卧床调养。他深知此去凶险万分。教案涉及民愤、洋务、外交,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在日记中写道:“此生一无所成,无可挽救。而目下天津洋务,十分棘手,不胜焦灼。” 但他没有推辞的余地,“为国效力”是他一生的信条。
六月二十三日,曾国藩抱病启程。临行前,他给儿子曾纪泽写了封近乎遗书的家信:“余即日前赴天津,查办殴毙洋人、焚毁教堂一案。外国性情凶悍,津民习气浮嚣,俱难和协,将来构怨兴兵,恐致激成大变。余此行反复筹思,殊无良策……即令与国家有裨,如李相国(鸿章)、沈中丞(葆桢)之去位,而吾从此不再问世事,于心亦毫无悔憾。” 他已做好了身败名裂、甚至牺牲性命的准备。
抵达天津后,曾国藩看到的是一片狼藉和满城敌意。百姓视他为“救星”,希望他强硬对抗洋人;士绅清流则摩拳擦掌,准备借“反教”风潮博取名声;而废墟旁的外国官员,则满脸冰霜,等待他给出交代。
他迅速展开调查,却发现案情极其棘手。育婴堂孩童确实因瘟疫死亡较多(当时医疗条件差),但并无“挖眼剖心”证据;迷拐孩童案虽有几起,但与教堂并无直接关联,多是谣言和以讹传讹。另一方面,法国领事丰大业先行开枪,确属挑衅,但民众在愤怒下杀死众多无辜修女、焚毁财产,也属过激违法。
曾国藩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两难困境:
· 若顺从民意,强硬到底:则无法满足洋人起码的惩凶、赔偿要求,战争几乎不可避免。以当时中国的军力(他亲手创办的江南制造局还在蹒跚学步),与列强开战无异于以卵击石,后果不堪设想。他毕生维护的清朝统治可能顷刻崩塌。
· 若按洋人要求,严办“凶手”:则必然大失民心,背负“卖国”骂名,一生清誉毁于一旦。他深知,在保守的士大夫和激愤的民众眼中,“民心”比“国权”更重,妥协就是“媚外”。
经过痛苦挣扎和现实权衡,曾国藩最终选择了 “秉公办理,息事宁人” 的务实路线。他的出发点很明确:避免战争,保住国家大局。 他认为,在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逞一时之勇只会招致更大灾祸。
他顶住巨大压力,做出了如下处理决定:
1. 惩凶:抓捕并处死了16名直接参与打杀的“凶手”(另有29人判充军流放)。这个数字远低于法国最初要求的“以命抵命”(杀20洋人则处决20人),是曾国藩据理力争的结果,但依然残酷。
2. 赔偿:赔偿法国及其他国家损失共计49万两白银。
3. 道歉:派遣崇厚作为特使,赴法国道歉。
4. 处理官员:将天津知府张光藻、知县刘杰(本是受害者)革职,发配黑龙江。
同时,他也为朝廷拟定了《谕天津士民》告示,试图解释调查结果(否定挖眼剖心之说),安抚民众,并委婉批评了法方的挑衅,但基调仍是“息事宁人”。
这剂“药方”一出,举国哗然!
曾国藩瞬间从“中兴名臣”沦为“千夫所指”的罪人。
京津湘籍士大夫联名指责他“畏葸辱国”。老家的湖南会馆,将他所题匾额砸碎烧毁。朝野清流(如翰林院编修张之洞等)上奏痛斥他“杀民以谢敌”。民间更是骂声载道,“曾剃头”之外,又多了“曾卖国”、“汉奸”的恶名。甚至有人作对联讥讽:“杀贼功高,百战余生真福将;和戎罪大,早死三年是完人。”
巨大的舆论压力,让病中的曾国藩身心彻底崩溃。他眼疾加剧,几乎失明,肝病疼痛难忍,夜不能寐。在给朋友的信中,他悲凉地写道:“内疚神明,外惭清议,实属不寐之至。”“举国欲杀,犬马之臣,岂敢言劳?但恐从此不能做事矣。”
就连朝廷,为了平息民愤,也顺势将他当作“替罪羊”。八月,谕旨下达:调曾国藩回任两江总督,天津教案的未尽事宜,交由李鸿章接办。
这无疑是对他处理结果的变相否定。李鸿章到任后,基本沿用了曾国藩的方案,只是手法更圆滑,舆论压力却小了许多(因首恶之名已由曾国藩承担)。曾国藩黯然离开天津这片伤心地。
南归途中,他万念俱灰。一生功业,半世清名,竟毁于一旦。他不再关心政务,甚至对自己笃信一生的“忠信”外交理念产生了深刻怀疑。他或许意识到,在列强赤裸裸的强权面前,自己那套基于儒家道德的“以诚待人”的外交思想,是多么苍白无力。
天津,成了曾国藩政治生命和道德名誉的“滑铁卢”。他像一头疲惫不堪、遍体鳞伤的老象,默默走向生命的终点,身后是漫天黄沙般的唾骂与争议。
客观评价
天津教案是曾国藩一生中遭遇的最大道德和政治危机,其处理方式及后果,深刻揭示了晚清外交的困境与其个人思想的局限。
1. 传统士大夫的现代外交困境:曾国藩处理教案的出发点,是典型的儒家“忠君保国”和“务实避战”思想。他试图在“理”(调查真相)与“势”(列强武力)之间找到平衡,做出对王朝最“有利”(避免战争)的选择。然而,他赖以决策的认知框架完全是传统的:将国际交涉视为“夷务”,试图用处理民间纠纷的“秉公”原则来应对近代民族国家间的强权政治。这种认知错位,导致他的“公”在民众和清流眼中成了“私”(媚外),在列强眼中却仍嫌不够“公”(惩凶不力)。
2. “民心”与“国权”的两难:教案集中暴露了清政府近代化过程中的核心矛盾:统治者(包括曾国藩这样的封疆大吏)为了维持政权(国权),不得不向列强妥协;但这种妥协必然伤害民族情感(民心),动摇统治基础。曾国藩选择了优先保“国权”(避免战争导致政权崩溃),牺牲了个人名誉和部分“民心”。这种选择在当时条件下有其现实理性,但也注定了其悲剧性。
3. 个人悲剧与时代悲剧的重合:曾国藩的失败,不仅是他个人的失败,更是晚清那一代试图“以旧道德驾驭新时局”的士大夫的集体困境。他们被抛入一个全然陌生的国际秩序中,手中没有可用的现代外交知识和武力后盾,只能凭传统智慧勉力周旋,结果往往左右不讨好,身心俱疲。曾国藩成为这种困境最突出的牺牲品和象征。
4. 历史评价的复杂性:从纯粹的外交技术角度看,曾国藩的处理(惩凶、赔偿、道歉)是当时弱国面对强权挑衅和民众过激行为后的标准操作,甚至为朝廷争取到了一些回旋余地(如减少处决人数)。李鸿章后来的成功善后,也部分建立在曾国藩前期承担的骂名和奠定的基础上。但从道德和情感角度看,他对民众的镇压和对列强的妥协,触及了民族尊严的底线,其“卖国”污名在特定历史语境中难以洗刷。这种功过是非的极端反差,正是历史复杂性的体现。
天津教案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曾国藩这位传统中国最后一位“大儒”在面对近代世界冲击时的无力与悲怆。他的选择无关对错,只有时代夹缝中的无奈与牺牲。这起事件,也标志着他个人政治影响力的终结和生命的加速凋零。
骂声载道,身心俱疲,曾国藩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落叶,飘然南归,回到他起家的两江之地。所有的雄心、抱负、声誉,似乎都留在了天津那片泥沼之中。生命最后的时光里,这位老人将如何度过?是沉浸在悔恨与病痛中,还是在生命的尽头,对自己波澜壮阔、毁誉参半的一生,进行最后的审视与沉淀?金陵的江声灯影,能否抚平他心中的创痛?最后的时刻,又将以怎样的方式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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