闸北的风卷着码头的咸腥气,刮过苏伊的发梢时,她正站在黄浦江畔的石阶上,望着不远处挂着“赵氏洋行”鎏金招牌的三层洋楼。江水拍打着岸堤,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极了她胸腔里翻涌的情绪——有苏家几十口人惨死的恨意,有陈叔至死未竟的执念,还有即将踏入虎穴的凛然。
洋行的大门是厚重的檀木所制,两侧站着穿黑色短褂的护卫,腰间鼓鼓囊囊,显然藏着家伙。往来的人多是西装革履的洋行职员,或是提着皮箱的外国商人,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行色匆匆的精明,唯有苏伊,一身素色旗袍,外搭一件藏青短衫,站在人群里,既像误入浮华场的学生,又带着一股旁人看不懂的沉毅。
她攥了攥掌心的银锁片,那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瞬间安定。锁片上刻着的“苏”字被磨得发亮,是母亲亲手为她戴上的,如今,这枚锁片成了她唯一的念想,也是她前行的利刃。
深吸一口气,苏伊抬脚朝着洋行大门走去。刚到台阶下,便被两名护卫拦下,其中一人面色冷硬,操着一口上海话喝道:“做啥的?赵氏洋行不是随便进的地方。”
苏伊抬眼,目光平静地扫过两人,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我是来应聘的,听闻贵行缺一名外文秘书。”
护卫对视一眼,显然没料到是来求职的,上下打量她一番,见她衣着朴素,却气质不俗,一时有些犹豫。就在这时,洋行里走出一个穿米色西装的中年男人,梳着油亮的背头,手里夹着雪茄,正是洋行的管事周明。
周明瞥了眼苏伊,皱着眉问护卫:“怎么回事?堵着门口像什么样子。”
护卫连忙躬身:“周管事,这位小姐说要来应聘外文秘书。”
“应聘?”周明嗤笑一声,上下打量苏伊,“我们赵氏洋行的秘书,可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做的,起码得精通英、法两国语言,还得懂洋行的业务流程,你行吗?”
苏伊唇角微扬,不卑不亢地用流利的英语回道:“mr. Zhou, I graduated from the University of London, majoring in international trade, and I have three years of experience as a secretary in a british firm. I believe I am fully qualified for this position.”(周先生,我毕业于伦敦大学国际贸易专业,曾在英国商行担任三年秘书,自认完全胜任这份职位。)
她的英语字正腔圆,带着伦敦西区的腔调,周明的脸色瞬间变了变。在上海滩,能说一口流利英语的人不少,但兼具留学背景和秘书经验的,却并不多见。赵氏洋行做的是进出口生意,常和洋人打交道,正缺这样的人手,只是赵老板眼刁,之前招了几个,都不尽如人意。
周明掐了雪茄,语气缓和了些,却依旧带着审视:“法语呢?”
苏伊又切换成法语,语速轻快地说了一段关于洋行进出口业务的见解,从茶叶贸易的关税谈到丝绸出口的行情,条理清晰,分析精准。
周明眼中的轻视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几分惊讶:“你倒是有几分本事,跟我进来吧,能不能留下,还得看老板的意思。”
苏伊颔首,跟着周明走进洋行。一楼是大厅,摆着几张西洋沙发,墙上挂着赵老板与各国商人的合影,照片里的赵老板五十岁上下,面容阴鸷,眼神锐利,正是苏伊要找的仇人赵山河。
她的指甲不自觉地掐进掌心,指尖传来的刺痛让她压下眼底翻涌的恨意。她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她需要蛰伏,需要一步步靠近赵山河,揭开他当年屠杀苏家的真相,也为陈叔讨回那笔血债。
周明将她带到二楼的办公室外,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道粗哑的声音:“进来。”
推开门,苏伊便看到赵山河坐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手里把玩着一串佛珠,目光如鹰隼般落在她身上。办公室的装修极尽奢华,地上铺着波斯地毯,书架上摆着各式古董,角落里还放着一个西洋座钟,滴答作响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老板,这位小姐是来应聘外文秘书的,留过洋,懂英、法两国语言,还懂贸易业务。”周明恭敬地汇报。
赵山河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苏伊,那目光仿佛要将她的骨头都看穿。苏伊坦然迎上他的视线,心里却早已警铃大作。她知道,赵山河是个老狐狸,定然不会轻易相信一个突然出现的求职者。
半晌,赵山河才慢悠悠开口:“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我叫苏念,苏州人。”苏伊早已想好化名,苏念,思念,既是思念苏家的亲人,也是提醒自己,永远不要忘记仇恨。
“苏州?”赵山河捻着佛珠的手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翳,“苏州苏家,倒是个有名的家族,可惜前年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
苏伊的心脏猛地一缩,指尖微微颤抖,却强行压下情绪,故作茫然地问道:“老板也知道苏州苏家?我倒是没听说过,许是我离开苏州太久了。”
赵山河盯着她看了片刻,见她神色自然,不似作伪,便收回目光,冷哼一声:“不过是个没落的家族罢了。周明,带她去办入职手续,先试用一个月,要是干不好,立马滚蛋。”
“是,老板。”周明应下,带着苏伊走出办公室。
关上门的瞬间,苏伊后背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湿。刚才赵山河提到苏家时,她几乎以为自己的身份暴露了,好在她反应及时,才堪堪瞒过。但她也清楚,赵山河定然对她起了疑心,往后的日子,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周明带着她去了人事部,办好了入职手续,又将她领到三楼的秘书室。秘书室不大,摆着两张办公桌,另一张桌子后坐着一个年轻女孩,名叫林晓,见到苏伊,连忙起身,脸上带着几分怯生生的笑意:“苏姐,你好,我是这里的文员,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苏伊对她笑了笑,温和道:“你好,叫我苏念就好,以后我们互相照应。”
林晓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性格单纯,几句话的功夫,便和苏伊熟络起来。从林晓口中,苏伊得知,赵氏洋行表面上做的是正当的进出口生意,暗地里却走私鸦片、军火,甚至还和日本人有勾结。而赵山河此人,心狠手辣,手上沾了不少人的血,洋行里的人都怕他怕得要命。
这些信息让苏伊的心情愈发沉重。她本以为赵山河只是当年屠杀苏家的凶手,没想到他还和日本人勾结,手上竟有如此多的罪恶。她知道,自己要做的,不仅仅是为苏家复仇,还要揭开赵山河的真面目,让他的罪行暴露在阳光下。
接下来的日子,苏伊开始在洋行里工作。她做事麻利,外文功底扎实,处理起和洋人的往来信件、业务洽谈,都游刃有余,很快便得到了周明的赏识。但她也没有放松警惕,一边小心翼翼地应对着洋行里的明争暗斗,一边暗中留意着赵山河的行踪,试图找到他当年屠杀苏家的证据。
这天,苏伊正在整理一份和法国商人的贸易合同,林晓突然凑过来,压低声音道:“苏姐,你知道吗?今晚老板要在洋行的顶楼办酒会,宴请日本商会的人,听说还要谈一笔大生意。”
苏伊的笔尖一顿,抬眼看向林晓:“日本商会?什么生意?”
林晓摇摇头,神色紧张:“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只是听周管事说,是关于军火的。而且我还听说,当年苏州苏家的事,好像和老板还有日本人有关,只是没人敢提。”
苏伊的心脏猛地一跳,握着钢笔的手不自觉地用力,笔杆几乎要被她捏断。她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线索!苏州苏家的灭门惨案,果然和赵山河以及日本人脱不了干系!
她强装镇定,对林晓笑道:“这种话可不能乱说,小心被老板听到,丢了饭碗。”
林晓吐了吐舌头,连忙捂住嘴:“我也就是跟苏姐你说说,绝对不会跟别人讲的。”
苏伊点点头,看着桌上的合同,心思却早已飘远。今晚的酒会,是她接近真相的绝佳机会,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也必须闯一闯。
夜幕降临,上海滩的霓虹次第亮起,赵氏洋行的顶楼被装点得灯火辉煌。悠扬的西洋乐声从顶楼飘下,混合着酒香和香水味,勾勒出一幅纸醉金迷的画面。
苏伊换上了一身淡紫色的旗袍,略施粉黛,原本清丽的面容添了几分妩媚。她以伺候酒会的名义,端着托盘,走进了顶楼的宴会厅。
宴会厅里,衣香鬓影,觥筹交错。赵山河正陪着几个穿和服的日本人谈笑风生,其中一个留着八字胡的中年男人,正是日本商会的会长松本。松本的目光在宴会厅里扫过,最后落在苏伊身上,眼中闪过一丝贪婪。
赵山河注意到松本的目光,连忙笑道:“松本先生,这位是我新招的秘书苏念,留过洋,很能干。”
松本走上前,伸手就要去揽苏伊的腰,嘴里说着蹩脚的中文:“苏小姐,真是漂亮,陪我喝一杯。”
苏伊心中厌恶,却不得不强装笑意,侧身避开松本的手,端起托盘里的酒杯,递了过去:“松本先生客气了,我敬您一杯。”
松本见她躲开,也不生气,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又凑到苏伊耳边,压低声音道:“苏小姐,我听说你是苏州人?正好,我对苏州苏家的事很感兴趣,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聊聊?”
苏伊的瞳孔骤然收缩,面上却依旧带着笑意:“松本先生说笑了,我不过是个普通的苏州人,哪里知道什么苏家的事。”
就在这时,赵山河走了过来,拍了拍松本的肩膀:“松本先生,我们还是谈谈军火的生意吧,苏家的旧事,没什么好提的。”
松本看了赵山河一眼,冷哼一声,不再纠缠苏伊,跟着赵山河走到一旁的包厢里。苏伊看着两人的背影,握紧了拳头。她知道,包厢里的谈话,定然藏着她想要的真相。
她借着送酒的名义,悄悄走到包厢门口。包厢的门没有关严,留着一条缝隙,里面的谈话声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
“赵老板,当年苏家的事做得干净,那些货物也顺利运到了东北,皇军很满意。”是松本的声音。
“松本先生过奖了,不过是做了点分内之事。”赵山河的声音带着谄媚,“只是那批军火,还请松本先生尽快付款,我这边也好交代。”
“钱不是问题,”松本笑道,“只是我听说,苏家还有个小女儿活了下来,赵老板可得查清楚,别留下后患。”
赵山河的声音陡然变得阴狠:“放心,那丫头就算活着,也翻不起什么浪。当年的大火,烧得她家破人亡,就算她回来,我也能让她有来无回。”
听到这里,苏伊的耳边仿佛炸开了一道惊雷,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原来,当年苏家的大火,是赵山河和日本人联手放的!苏家不仅是因为拒绝和日本人合作走私军火,还因为发现了他们的秘密,才被灭门!
她强忍着冲进去和他们同归于尽的冲动,转身快步离开。她知道,现在还不是复仇的时候,她需要收集更多的证据,让赵山河和日本人的罪行昭告天下。
走到楼梯口,苏伊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一双有力的手突然扶住了她,她抬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是陈叔生前的好友,也是她在上海唯一的依靠,老警察老周。
老周对着她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道:“丫头,别冲动,我已经查到了赵山河和日本人走私军火的证据,等时机成熟,我们一起将他们绳之以法。”
苏伊看着老周,泪水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她以为自己是孤身一人,没想到,还有人在背后默默帮她。
老周拍了拍她的肩膀:“陈叔的仇,苏家的恨,我们都会报的。只是现在,你要好好活着,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苏伊点了点头,擦去脸上的泪水,眼底重新燃起坚定的光芒。她攥紧了掌心的银锁片,望着顶楼依旧灯火辉煌的宴会厅,心中默念:爹,娘,陈叔,你们等着,我一定会让赵山河和日本人血债血偿!
闸北的风依旧喧嚣,可苏伊的脚步,却比以往更加坚定。她知道,这场关于复仇和正义的战争,才刚刚开始,而她,早已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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