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月蚀之夜，还有四天。
实验室里的时间感被拉长又压缩，像一块被反复捶打锻造的金属。
每一分钟都沉重得能听见心跳，但每一天又在数据、计算、准备的漩涡中飞速流逝。
林知团队进入了前所未有的高强度工作状态。
睡眠被压缩到每天三小时，分两次进行——这是林知计算出的维持认知功能的最低限度。
食物是薇薇安调配的营养剂和能量棒，高效但毫无享受可言。
实验室的灯光二十四小时不灭，仪器运行的嗡鸣成了永不停歇的背景音。
第一优先级是解析那些从集体潜意识祭坛上记住的高亮符号。
哈克找来了所有能搜集到的关于黄衣之王的禁忌文献，大多是零散的手抄本、破碎的陶片、或是从其他神秘学者那里高价换来的残缺笔记。
这些资料大多充斥着疯狂臆想和矛盾描述，但林知需要的不是故事，是模式。
“看这个符号。”
第三天早晨，林知在全息屏幕上放大一个复杂的螺旋纹样，中心有一个睁开的眼睛，
“在七份不同来源的资料中，它被反复提及为‘维度锚点’。功能描述基本一致：稳定跨维度的连接，防止通道因应力而崩塌。”
薇薇安核对数据：
“所以祭坛顶端那个匹配‘无尽楼梯’的钥匙槽，可能不是用来‘开门’，而是用来‘固定门’的？”
“很可能是。”
林知调出祭坛结构的模拟图，
“如果黄衣信徒要召唤的东西，无论是所谓的黄衣之王还是其他存在，需要长时间维持现实连接，他们就需要一个空间异常来锚定通道。‘无尽楼梯’的非欧几里得拓扑结构，正好能承受常规空间无法承受的扭曲应力。”
哈克从一堆古籍中抬起头，眼睛布满血丝：
“但我在一份古代传说里看到另一个说法。说这种螺旋眼符号如果倒置使用，会变成‘维度锁’，不是稳定连接，而是阻断连接。”
林知立刻抓住了关键：
“同一符号，不同方向，不同功能？这符合信息编码中的对称性破缺原理。我们需要确认祭坛上的符号方向。”
他调出潜航时记忆的符号影像。
由于视角限制，有些符号的朝向难以确定，但有一个关键符号，那个螺旋眼，确实呈现略微倾斜的角度，既不是完全正立，也不是完全倒置。
“这可能不是失误。”
林知放大细节，
“倾斜角度大约23.5度，这是黄道平面与赤道平面的夹角。天文关联？或者只是象征性的中间状态？”
时间不允许深入追究。
林知记下这个疑点，转向下一个任务：升级收容技术。
基于对集体潜意识深海的理解，以及对抗烙印信息污染的经验，林知开始设计一套全新的收容方案。
传统的“逻辑囚笼”和“拓扑学囚笼”针对的是物质世界的异常投影，但如果异常的根本来源在深海信息层面，就需要能作用于信息层面的收容手段。
“信息阻断场。”
林知在第四天深夜完成了初步设计，
“原理是在目标周围制造一个局部信息真空区，切断其与集体潜意识海洋的能量交换。就像把燃烧的物体放进真空环境，没有氧气，火就会熄灭。”
薇薇安看着设计图：
“但集体潜意识的信息交换不是通过物理介质，我们怎么制造‘信息真空’？”
“通过制造一个高度有序、自洽、封闭的信息结构。”
林知调出数学模型，
“想象一个完美的几何球体，表面完全光滑，内部没有任何信息特征。当这样的结构被激活时，它会像信息黑洞一样，吸收周围所有的信息波动，但自身不产生任何输出。被包裹在其中的异常，会与集体潜意识完全隔离。”
技术实现极其复杂。
需要能生成绝对有序信息场的材料，林知选择了高纯度单晶硅，在其表面用纳米蚀刻技术制造莫比乌斯环阵列的微观版本。
需要能维持场稳定的能源，他从“无尽楼梯”的拓扑学囚笼中提取了部分净化后的空间扭曲能量，存储在特制的电容器中。
还需要能精准控制场边界的中枢——他改造了防火墙的核心算法，使其能实时计算并调整阻断场的参数。
到第五天黎明，第一个原型装置完成了。
那是一个拳头大小的十二面体，表面光滑如镜，但在特定光照下能看到内部无数微小的环状结构在缓慢旋转。
“测试对象。”
林知从收容区取出了“哭泣肖像”的微型样本，一小片从画框背面刮下的木屑，上面残留着微弱的悲伤信息辐射。
他将样本放在测试台上，启动信息阻断场。
十二面体发出几乎听不见的高频嗡鸣，表面浮现出一层极淡的蓝色光晕。
探测仪读数迅速变化：
样本的悲伤信息辐射强度在十秒内从1.7单位降至0.3，然后是0.1，0.05……三十秒后，读数稳定在0.02，这是环境背景噪声水平。
“成功了？”
薇薇安盯着数据。
“部分成功。”
林知谨慎地说，
“辐射被抑制了，但样本本身的信息结构没有受损。这就像把一块烧红的金属放进真空，它不再发光发热，但内部依然高温。一旦离开阻断场……”
他关闭装置。
辐射读数在五秒内反弹到0.8单位，然后缓慢回升，一分钟后恢复到1.2。
“阻断是可逆的，不是永久性中和。”
林知分析数据，
“但对于中断仪式来说，这可能足够了，如果能在关键时刻用阻断场笼罩祭坛，哪怕只有几分钟，也足以破坏仪式的连续性，打断能量积累过程。”
哈克提出实际问题：
“但我们怎么把装置送过去？而且祭坛尺寸肯定很大，需要多大的阻断场才能覆盖？”
林知已经考虑了这个问题：
“远程部署。设计可抛投的阻断场发生器，用飞行器或弩炮投送到祭坛区域。至于尺寸……”
他计算祭坛的可能体积：
“根据集体潜意识中的观测，信息祭坛的等效直径大约三十米。但物质祭坛可能更大，因为信息结构通常比物理结构更致密。我们需要至少五十米作用半径的阻断场。”
这意味着需要更大的发生器、更多的能源、更复杂的控制系统。
“或者，干一票大的……”
林知喃喃自语。
时间只剩三天。
第二个关键准备是信息拟态滤波器。
基于阿蒙的指导和标记信号的分析，林知设计了一个能实时伪装意识特征的外骨骼系统，不是物理外骨骼，而是信息层面的“思维外衣”。
系统由三部分组成：基础层持续监控林知的意识活动，特征层分析并提取他的认知特征谱系，伪装层生成一个与之正交的虚假特征谱系并叠加输出。
理想状态下，深海网络感知到的将是伪装特征，而真实特征被隐藏。
测试在第五天下午进行。
林知戴上改进后的脑机接口，启动滤波器，然后尝试进行低强度的意识活动——解一道数学题，回忆一段记忆，体验一种情绪。
监控数据显示：标记信号的脉冲间隔和振幅出现了随机波动，不再与林知的真实意识活动同步。
当林知集中思考时，标记信号可能显示为放松状态；当他放松时，标记信号可能显示为活跃状态。
“伪装有效，但……”
薇薇安注意到一个异常，
“标记信号的整体活跃度在缓慢上升。虽然模式不再匹配你的真实状态，但它的‘能量水平’在增加。”
林知检查数据，表情凝重：
“网络可能检测到了异常，特征谱系突然改变，这本身就是一个异常信号。它们不知道改变后的特征是什么，但它们知道‘有改变发生’。”
这是一个两难困境：维持原特征会被精准识别和追踪，改变特征会被注意和调查。
无论哪种选择，都会引起深海网络的反应。
“我们只能选择风险较低的那种。”
林知做出决定，
“维持伪装，但准备应对网络可能发起的‘身份验证’尝试——它们可能会发送测试信号，尝试穿透伪装，确认我的真实身份。”
他给滤波器增加了对抗性学习模块：如果检测到针对性的探测信号，系统会自动生成符合伪装特征的响应，同时记录探测信号的特征，用于分析网络的检测策略。
到第六天傍晚，所有技术准备进入最后调试阶段。
信息阻断场发生器的原型扩大到足球大小，作用半径达到二十米，还不够，但可以通过多个发生器协同工作来覆盖更大区域。
信息拟态滤波器完成了第三轮优化，伪装一致性提升了40%。
夜晚降临前，林知最后一次联系幻影猫。
银色光雾出现时，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稀薄、不稳定。幻影猫的异色瞳孔中，警惕几乎变成了焦虑。
“深海网络在全频段活跃。”
它的声音在意识中急促，
“那个污染节点，祭坛的预热速度加快了。我感知到，有外部能量在注入，不是来自集体潜意识，而是来自现实世界。你们的物质祭坛，可能已经开始部分激活。”
林知心中一沉：
“离月蚀还有两天，他们提前了？”
“可能是预启动。”
幻影猫说，
“建立初始连接，积累基础能量，等到月蚀时一举突破阈值。但无论如何，时间窗口在缩短。”
它停顿了一下，光雾剧烈波动：
“还有一件事。我感知到……有其他意识体在尝试连接那个节点。不是信徒的集体意识，是更古老、更……饥渴的存在。它们在等待门户打开。”
林知沉默了片刻。然后问出关键问题：
“如果我们用信息阻断场覆盖祭坛，切断它与集体潜意识的连接，会发生什么？”
幻影猫思考了很久：
“祭坛会失去能量来源，仪式进程会被中断。但已经积累的能量不会消失，可能会在阻断场失效后爆发性释放。或者……更糟，那些等待的存在可能会因为‘到嘴的食物被抢走’而愤怒，尝试更直接的干涉。”
风险无论怎么选都存在。
林知早已接受了这一点。
“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他说，
“在行动时，监测深海网络的反应。如果它们试图绕过阻断场，或者发起反制，我需要第一时间知道。”
“我会尽力。”
幻影猫承诺，
“但我必须保持距离。如果被网络识别为你的‘盟友’，我自己的安全也会受到威胁。”
光雾开始消散。
在完全消失前，幻影猫最后说：
“林知，你面对的不仅是黄衣信徒，也不仅是深海网络。你面对的是一个系统，一个从远古延续至今的信息生态系统。在这个系统中，人类意识只是无数环节中的一环。改变这个系统，就像在丛林中点火，你无法预测火会烧向哪里。”
它消失了。
实验室里，林知独自站在全息屏幕前。屏幕上并列显示着：祭坛的实时能量读数（缓慢但稳定上升）、阻断场发生器的状态（就绪但未达最优）、滤波器的伪装效果（有效但有瑕疵）、标记信号的活跃度（持续升高）。
窗外，夜色浓重。城市的灯火在灰雾中挣扎，像溺水者伸出的手。
风暴前夜。
所有技术已经就绪，所有情报已经收集，所有风险已经评估。
团队完成了能完成的一切准备，但谁都知道，准备永远不可能完美。
四十八小时后，月蚀将开始。黄衣信徒的仪式将达到高潮。
深海中的古老存在将尝试突破维度的屏障。
而林知将带领团队，进入风暴的中心，尝试用科学的手术刀，切断那正在成型的恐怖连接。
他关闭屏幕，走到窗边。
实验室的灯光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影子边缘模糊，像要融入窗外的黑暗。
深呼吸。
冷静思考。
检查清单。
然后，等待黎明到来，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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