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闲暇的午后。
这间书房比城堡主书房小得多,也更私人。
厚重的深红色窗帘半掩着。
空气温暖,弥漫着雪松冷香、陈旧纸张的气息。书架上的古籍并不按严谨的分类排列,更像是随性地摆放着主人近期感兴趣或时常翻阅的卷册。
瑟尔特坐在那张铺着深色兽皮的宽大扶手椅中,银发松散地披在肩头,身上仅着一件墨色的丝质常服,领口微敞,露出一小截苍白的锁骨。
他手中捧着一本厚重的、封面已磨损的古老典籍,琥珀色的眼眸低垂,专注地扫过一行行晦涩的文字,指尖偶尔轻轻拂过书页边缘,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艾尔·夜刃就趴在他的腿上。
不是跪在脚边,也不是蜷缩在旁边的地毯上,而是以一种极其亲昵且全然放松的姿态,上半身完全伏在瑟尔特并拢的双腿上,侧脸贴着那质感冰凉顺滑的墨色衣料,双臂自然地垂落,环抱着瑟尔特的小腿。
他的左腿依旧有些不便,此刻正微微屈着,搭在椅子旁一张柔软的矮凳上,右腿则随意地伸直。
他已经可以比较自如地行走,虽然速度不快,左腿用力时仍会隐隐作痛。那道留在他腘窝处的狰狞疤痕,在魔法药膏的持续作用下,颜色已淡去许多,变成了一道浅粉色的、略显扭曲的凸起纹路,如同某种永久的烙印。
此刻,他安静地趴着,闭着眼睛,似乎在小憩。
黑发有些凌乱,散在额前和瑟尔特的衣袍上。呼吸均匀绵长,胸膛随着呼吸轻微起伏。壁炉的火光在他苍白的侧脸上跳跃,勾勒出他依然年轻(或者说,被定格在初拥时青年模样)的、精致却缺乏血色的轮廓。
这场景,静谧,温暖,甚至……有种近乎平凡的温馨错觉。
瑟尔特翻过一页书,目光未曾从书页上移开,另一只空闲的手却极其自然地落下,指尖轻轻穿过艾尔柔软的黑发,梳理了一下那些凌乱的发丝,然后停留在他后脑勺的位置,无意识地、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抚摸着。
艾尔在睡梦中似乎感受到了这份触碰,无意识地在他腿上蹭了蹭,喉咙里发出一声细微的、满足般的咕哝,抱着瑟尔特小腿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
时间在壁炉火光的跳跃和书页偶尔翻动的细微声响中,缓慢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艾尔悠悠转醒。
意识从一片温暖黑暗的混沌中缓缓浮起。首先感受到的,是身下坚实而微凉的支撑,和后脑勺那一下下稳定而熟悉的抚摸。他依旧闭着眼睛,贪恋着这份难得的、平静的依偎。
然而,随着意识越来越清晰,一种莫名的、混杂着怀念与酸涩的情绪,毫无预兆地缠上了他的心头。
这个姿势……这个场景……
太熟悉了。
记忆的闸门被这熟悉的感觉轻轻推开一道缝隙,一些尘封的、泛着旧日微光的画面,猝不及防地涌了进来。
那是很久以前了。久到艾尔几乎要以为那是自己因漫长岁月而产生的幻觉。
那时候,银链还在颈间,束缚感清晰,恐惧也如影随形。但偶尔,在瑟尔特心情似乎还不错(或者只是不那么糟糕)的某些时刻,也会允许他像现在这样,趴在他的腿上。
瑟尔特也是在看书。或许就是在这同一张椅子上,看着不同的书。那时候的艾尔,内心远没有现在这般死寂的认命与扭曲的依恋。他更多的是紧张,是小心翼翼的试探,是混杂在恐惧中对这份罕见“亲近”的、隐秘的贪恋。
有时候,瑟尔特会边看书,边随口和他说几句话。
不是命令,不是训斥,只是一些随意的、近乎闲聊的话语。
可能会问他训练进展如何,虽然语气平淡;可能会点评他某次任务的执行情况,用词简洁;甚至……艾尔记得最清楚的一次,他问瑟尔特,是否见过真正的星空。
然后,瑟尔特带着他去了城堡最高的观星塔。
那夜没有月亮,但繁星漫天,如同碎钻。
瑟尔特站在他身边,他的声音很低,很平,像在陈述客观事实,没有任何诗意或感慨。
但艾尔却听得入了迷。
他仰着头,冰蓝色的眼眸映照着漫天星光,第一次感觉到,这片囚禁他的黑夜,似乎也蕴藏着某种浩瀚而冰冷的美。
那时候的他们……
艾尔闭着眼睛,记忆的碎片如同老旧的默片,一帧帧闪过。
那时候的瑟尔特,也会对他流露出一种……接近于“耐心”的东西。
虽然依旧冰冷,依旧掌控一切,但似乎……没有后来那般深不可测的暴虐,没有地牢里那种令人灵魂冻结的杀意,也没有那种要将彼此都拖入毁灭深渊的、黑暗的偏执。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艾尔不知道。
是随着他力量的增长,对“心剑”的摸索,开始触及某种瑟尔特不愿见到的“独立性”?
是那场银链莫名其妙的失效,他的本能逃亡,以及随后在北境引发的风波?
是莱恩一次次试图介入的“友谊”,挑战了瑟尔特绝对的所有权?
还是……在更早之前,某些连艾尔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感的细微变化,早已腐蚀了那层表象?
他只记得,变化是渐进的,却也是致命的。
沉默越来越多,偶尔的“闲聊”彻底消失。
触碰变得更加复杂,有时是惩罚的疼痛,有时是令人颤栗的亲昵,有时是两者交织,让人分不清是折磨还是……某种慰藉。
看星星成了遥远的记忆,取而代之的是地牢的血腥,是脖颈被扼住时的绝望,是腿筋被挑断时撕心裂肺的惨叫,是无数个在恐惧与依赖中挣扎撕扯的日夜。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艾尔想不明白。
他只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那个曾经还会对星空感到好奇的艾尔,早已死在了四百年的驯化、痛苦、以及他自己也无法挣脱的沉沦里。
现在的他,依旧会恐惧瑟尔特,恐惧那双深不见底的琥珀色眼眸中可能翻涌的任何情绪。但更可怕的是,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想象没有瑟尔特的世界。
他的存在,他的痛苦,他偶尔获得的、扭曲的安宁,全都系于这个给予他一切也剥夺他一切的存在身上。
这种认知,比任何银链都更牢固地捆绑着他。
可是……当那些旧日记忆在此刻如此清晰地浮现,与眼下这看似温馨实则建立在无数伤痛与扭曲之上的平静形成残酷对比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的悲伤,如同决堤的洪水,毫无预兆地、猛地冲垮了艾尔所有的防线。
不是激烈的痛苦,不是尖锐的恐惧,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将灵魂都浸透的悲哀。
为了那个早已消失的、或许从未真正存在过的“过去”。
为了这个伤痕累累、扭曲不堪的“现在”。
为了那条一眼望不到尽头、只有瑟尔特身影的、永恒的“未来”。
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
起初只是温热的湿意积聚在紧闭的眼角,随即,一滴,两滴……滚烫的液体悄无声息地滑落,浸湿了瑟尔特腿上的墨色衣料,留下深色的、不规则的痕迹。
艾尔没有发出声音,只是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起来,环抱着瑟尔特小腿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指尖揪紧了衣料。他将脸更深地埋进瑟尔特的腿间,仿佛这样就能藏起这突如其来的脆弱。
然而,轻微的颤抖和衣料上逐渐扩大的湿痕,终究是瞒不过近在咫尺的人。
瑟尔特翻动书页的手,停顿了。
他显然感觉到了腿上的湿意和怀中身体的细微战栗。那双低垂的、沉浸在古籍文字中的琥珀色眼眸,缓缓抬了起来,落在艾尔微微颤抖的、黑发的后脑勺上。
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
又是这样。
最近,艾尔似乎变得……格外容易情绪波动。
虽然大多时候依旧沉默顺从,但偶尔会像现在这样,毫无缘由地落泪,或者陷入某种茫然的呆滞。
瑟尔特以为他又在“乱想”什么。
或许是腿伤带来的持续不适和行动不便引发的烦躁,或许是又被某些过去的记忆困扰,或许……又是想起了北境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他合上了手中的书,随手放在一旁的矮几上。
然后,他伸出双手,不是继续抚摸艾尔的头发,而是握住艾尔的肩膀,用了些力道,将那个趴在自己腿上、正无声哭泣颤抖的身体,拉了起来。
艾尔没有反抗,或者说,他沉浸在悲伤中无力反抗。他被瑟尔特拉着,从趴伏的姿态变成了跪坐在瑟尔特双腿之间,上半身微微前倾,几乎要撞进瑟尔特怀里。
他被迫抬起头,泪眼朦胧,冰蓝色的眼眸被泪水浸得湿漉漉的,充满了全然的、不加掩饰的悲伤和茫然,苍白的脸上泪痕交错,鼻尖和眼眶都泛着红,嘴唇微微颤抖着,看起来狼狈又脆弱。
瑟尔特捧住了他的脸。
那双苍白、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带着微凉的体温,稳稳地托住了艾尔泪湿的脸颊,拇指指腹轻轻擦过他眼角不断溢出的泪水。
琥珀色的眼眸近距离地、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艾尔那双盛满泪水的蓝眸,仿佛要从中读出他哭泣的缘由。
“哭什么?”瑟尔特开口,声音低沉,语气谈不上温和,但也没有不耐或怒气,更像是一种平静的询问。
瑟尔特问他为什么哭。
他能怎么说?说他想起了以前?说他不明白为什么一切会变成现在这样?说他觉得难过,为了过去的消失,为了现在的扭曲,为了未来的绝望?
不,他不能说。
这些想法太危险,太“越界”。
“对……对不起……Sire……”艾尔抽噎着,声音破碎不堪,泪水流得更凶了,顺着瑟尔特的指缝往下淌,“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对不起……”
他语无伦次地道歉,冰蓝色的眼眸中充满了自责和更深一层的痛苦——他连自己为什么悲伤都无法理解,更无法控制,这让他觉得自己更加无用,更加……不堪。
瑟尔特那双深邃的琥珀色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轻轻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然后,在艾尔断续的抽泣和道歉声中——
他微微低下头,靠近艾尔泪湿的脸。
然后,伸出舌尖,极其轻柔地、缓慢地,舔去了艾尔眼角一滴刚刚滚落的泪珠。
冰冷的、柔软的舌尖,带着一种奇异的、湿滑的触感,擦过艾尔滚烫的皮肤,卷走了那滴咸涩的液体。
艾尔猛地一颤,哭泣骤然停止,冰蓝色的眼眸瞬间睁大,里面充满了全然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呆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瑟尔特。
瑟尔特却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他舔去那滴泪后,并没有立刻退开,而是用那双近在咫尺的、深不见底的琥珀色眼眸,深深地看了艾尔一眼。
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某种近乎本能的反应,或许还有一丝……连瑟尔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这份汹涌悲伤的、笨拙的应对。
然后,他没有再问,也没有再等艾尔的道歉或解释。
他松开了捧着艾尔脸颊的手,转而伸开双臂,将那个跪坐在自己双腿之间、哭得浑身颤抖、茫然无措的艾尔,整个地、紧紧地,拥进了自己的怀里。
瑟尔特的手臂环过艾尔的脊背,将他牢牢地按在自己胸前。
“好了。”瑟尔特的声音在艾尔头顶响起,低沉,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的意味。
他的一只手依旧环在艾尔背后,另一只手则抬起来,落在了艾尔的后脑勺上,然后,一下一下,缓慢而稳定地,拍抚着艾尔的背。
动作比刚才抚摸头发时更有力,也更明确地带着安抚的意图。
“没事了。”瑟尔特又低低说了一句,声音近在艾尔的耳畔,气息拂过他敏感的耳廓。
艾尔彻底僵在了瑟尔特的怀里。
脸颊贴着冰冷的丝绸,鼻尖是深入骨髓的气息,身体被有力的手臂禁锢。
他没有再挣扎,也没有再试图道歉或解释。
泪水依旧在流,但不再是之前那种汹涌的、无法控制的崩溃,而是变成了安静的、持续的流淌。
他将脸更深地埋进瑟尔特的颈窝,双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缓缓抬起,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环住了瑟尔特的腰。
然后,他收紧了手臂。
瑟尔特没有推开他,反而在他环住自己的腰时,那拍抚后背的手,力道似乎更稳了一些。他将下巴轻轻搁在艾尔的发顶,闭上了眼睛。
寂静重新降临小书房,只有木柴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那一下下稳定到近乎永恒的拍背声。
艾尔不知道这个拥抱持续了多久。
时间再次失去了意义。
他只知道自己哭累了,眼泪终于流干,只剩下身体因为之前哭泣而残留的细微颤抖和抽噎。
瑟尔特的怀抱依旧冰冷,但那一下下的拍抚,却奇异地带来了一种深沉的、扭曲的安宁。
他不再去想过去,不再去纠结为什么,也不再为未来感到绝望。
至少在此刻,在这片被瑟尔特气息彻底笼罩的方寸之间,他存在着。以这种伤痕累累、依赖成瘾的方式,存在着。
瑟尔特似乎感觉到他情绪的平复,拍抚后背的动作渐渐放缓,最终停了下来。但他没有立刻松开怀抱。
他只是保持着那个姿势,将艾尔圈在自己怀中,如同巨龙守护着它最珍贵的、也是唯一的那枚宝石(即使这宝石早已布满裂痕,且由它亲手打磨雕琢)。
良久,瑟尔特极轻地动了动,在艾尔发顶印下一个冰冷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吻。
艾尔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
他没有抬头,也没有回答。只是将环在瑟尔特腰上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一些。
瑟尔特不再说话。
小书房内,温暖的寂静重新蔓延。永夜依旧在窗外流淌,无边无际。
未来依旧漫长,黑暗依旧深邃。
但至少在此刻,他们拥有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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