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隐星稀的亥时三刻,鲁家工坊后的溪边突然传来竹筒破裂的脆响。
正就着油灯绘制齿轮图纸的陈巧儿手腕一滞,墨点在宣纸上晕开一团。她设计的“溪流预警链”共十八处机关,这是下游第三处被触发的信号——有人趁夜色渡水而来。
“师父!”她推开工房门,见鲁大师已披衣立在院中。
老工匠手中提着改良过的“夜明灯笼”,玻璃罩内磷粉与萤石碎屑发出青白色冷光,照出他凝重的神色。“东南方向,至少五人。”他耳贴在地面听了片刻,“脚步沉而不乱,是练家子。”
陈巧儿迅速退回屋内,拉动墙边一根麻绳。二楼传来铃铛轻响,不过三息,花七姑便提着裙摆快步下楼,发髻未乱,眼中却毫无睡意。
“李员外终于忍不住了?”她低声问,顺手将茶室几件易碎茶具收进藤箱。
“比预计的早了五日。”陈巧儿从木箱底层取出三件巴掌大的铜制机括,“看来我们前日在水碾坊的演示,传得太快了。”
院外忽然传来犬吠——是鲁大师养来看守木料场的黄犬“墨斗”,叫声急促却在中途戛然而止。三人对视一眼,心知来者不善。
鲁大师吹熄灯笼,工坊沉入黑暗。月光偶尔从云隙漏下,照见院墙外晃动的黑影。
“按第二套方案。”陈巧儿语速快而清晰,“七姑去茶室暗阁,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出来。师父守正堂,他们首要目标肯定是新式织机图纸。”
“你呢?”鲁大师按住她手臂。
少女在黑暗中微微一笑,眸子里闪着某种鲁大师既熟悉又陌生的光——那是数月前她突然“开窍”后,时常流露的、超越这个时代的笃定。
“我去会会他们。正好‘回转式水驱连弩’需要实战测试。”
她说完便闪身没入后院,布鞋踩在青石上悄无声息。鲁大师摇头叹气,却依言快步走向正堂。这徒弟什么都好,就是太有主意——也不知她那套“物理几何”到底师承何人,做出的机关竟比祖传《鲁班秘录》所载更精妙三分。
陈巧儿此刻已抵达溪边水车旁。这座改良水车白日为工坊提供动力,夜晚则与一套复杂管道相连。她蹲身转动暗藏在石槽下的铜阀,水流声忽然变得湍急。
五道黑影恰在此时翻过东墙。
为首者身形矮壮,落地时却轻如狸猫。他手势一挥,四人分两组扑向正堂与偏房,自己则直取后院最大建筑——水车工坊。
“果然识货。”陈巧儿躲在榆树后暗忖。她三日前提炼出的“低温琉璃”正放在水车坊内温养,此物透光率远超普通窗纸,本打算用于制作精密仪器的透镜。看来李员外消息灵通得很。
矮壮汉子推门的瞬间,门楣上悬着的陶罐突然倾斜。他疾退三步,罐中却只洒出清水——然而清水触地即漫开,顺着预刻的沟槽迅速流入六个地孔。
“雕虫小技……”汉子冷笑未毕,脚下地面陡然传来机械弹动的闷响。
六支竹箭从地孔中斜射而出,角度刁钻封死所有退路!汉子惊而不乱,腰刀舞成一片银光格挡,却仍有一箭擦过小腿。他闷哼一声,发觉伤口并不深,箭镞竟裹着软布。
“戏耍我?!”怒意刚起,头顶传来少女清亮的声音:
“第一轮示警箭而已。阁下现在退去,还能体面离开。”
汉子抬头,见水车顶端站着个素衣少女,衣袂在夜风中微扬。月光恰好破云而出,照见她手中托着个碗口大的琉璃圆片,片后那双眼睛冷静得不似少女。
“陈巧儿?”汉子眯起眼,“李员外请你过府做客,何必闹到这般?”
“夜半破门,刀兵相见,这是请客的礼数?”陈巧儿将琉璃片举到眼前——这是她自制的单筒望远镜,“你们来了七个,墙外还留着两个望风的。怎么,怕我这小工坊有埋伏?”
汉子心中一震。他们确留了两人在外接应,但这少女如何得知?莫非真有暗哨?
犹豫间,陈巧儿忽然松手。琉璃圆片坠下,在触及水车前的一瞬,被横伸出的木臂接住,精准送入一个木匣。“可惜了,今夜月色不好,测试不出透镜的集光性能。”
这完全超出认知的言行让汉子警觉大增。他打了个呼哨,原本扑向正堂的四人立即回撤,五人呈半圆围住水车坊。
“拿下她,要活的。”汉子咬牙道。李员外交代过,这丫头的手艺值千金。
四人同时跃起,两人攀水车木架,两人直取陈巧儿所立平台。
少女却不闪不避,反而俯身按下平台上一块活板。霎时间,水车转速暴增三倍,原本缓缓转动的巨轮发出低吼,带起的水花在月光下如碎银飞溅。
更惊人的是,随着水车加速,工坊四周突然升起八道水幕!这些水幕来自埋设在地下的陶管,压力源自上游临时筑起的小水坝——正是陈巧儿刚才转动铜阀启动的机关。
水幕在夜空中交织成笼,将五人困在方圆三丈内。汉子挥刀劈砍,水流却随断随续。
“水力闭环系统,通过齿轮组控制阀门开合。”陈巧儿的声音透过水幕传来,竟带着讲解般的平静,“可惜传动效率只有百分之四十,若能做出滚珠轴承……”
“妖女!装神弄鬼!”一名黑衣人踏着水车横木强行突破,刀锋直指陈巧儿面门。
少女终于动了。她侧身半步,从袖中滑出个尺长的铜管,管口对准来人。
黑衣人本能挥刀格挡,预想中的暗器却未出现。正疑惑间,脚下横木突然旋转了九十度——水车内部传来齿轮咬合的咔嗒声,整个轮体结构在运动中开始变形!
“水车第三形态,防御阵列。”陈巧儿话音落下时,五根横木已如活物般摆动,将黑衣人扫落下去。下方恰好是松软的沙土地,人摔得狼狈却未重伤。
汉子看出来了:这丫头根本不想杀人。所有机关都留着余地,像猫戏老鼠。
耻辱感让他双目发红。“用火!烧了这邪门东西!”
两支火折子亮起,可刚抛向水车,就被凭空出现的水柱浇灭。原来每处可能攀爬的位置,都暗藏了触发式喷水孔。
“我建议你们别用火。”陈巧儿的声音忽然严肃起来,“水车坊里存着硝石和硫磺粉,虽然分量不多……”
话未说完,正堂方向突然传来鲁大师的怒喝:“放肆!”
鲁大师这边遇到了真正的麻烦。
扑向正堂的两个黑衣人异常老练,一人缠住鲁大师,另一人直奔内间图纸柜。鲁大师虽精于机关,拳脚却只是寻常,数招下来已左支右绌。
眼看图纸柜要被打开,空气中忽然飘来一缕奇异的香气。
似茶非茶,似花非花,吸入鼻中竟让人心神一荡。那开柜的黑衣人手势微滞,鲁大师趁机后撤,袖中射出三枚木蒺藜。
“屏息!”后来赶到的矮壮汉子喝道,“是迷香!”
“错了。”茶室的门悄然打开,花七姑端着一盏热气蒸腾的茶盘走出,步伐如舞蹈般轻盈,“这是‘醒神茶雾’,用陈年普洱配七种山花,以琉璃甑蒸馏取香。能安神定惊,化解戾气。”
她说着将茶盘放在石桌上,素手斟茶三杯。“诸位深夜造访,想必口渴了。不如坐下喝杯茶,慢慢谈?”
月光照着她盈盈笑脸,恍若夜昙初绽。几个黑衣人竟一时恍惚——这荒郊工坊里,怎么一个比一个古怪?
矮壮汉子最先回神,刀尖指向花七姑:“少来这套!把织机图纸和琉璃配方交出来,否则……”
“否则怎样?”陈巧儿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众人悚然回头,见少女不知何时已出了水幕阵,此刻站在院中那台新式织机旁。她手中托着个木盒,盒盖敞开,里面整齐叠放着一沓图纸。
“想要这些?”陈巧儿抽出一张,就着月光展开,“这是‘偏心轮传动改进图’,看得懂吗?”
图纸上线条纵横,标注着奇怪的符号与数字。黑衣人面面相觑。
“还有这个,‘飞梭惯性计算’。”她又抽出一张,“李员外派你们来抢之前,没先问问你们识不识字?”
矮壮汉子脸色铁青。耻辱,今夜处处透着耻辱。他忽然暴起,不再保留,刀光如练直劈陈巧儿!
刀至半空,织机突然动了。
不是有人操作,而是织机自身在动。梭子如活鱼般在经线间穿梭,机杼上下叩击,竟在刹那间织出一段布帛——而布帛末端如灵蛇卷出,缠住了汉子手腕!
“自动织机,水力驱动,通过凸轮组实现七十二种织法。”陈巧儿轻轻抚摸织机木架,“它现在织的是‘缠丝纹’,经纬线里掺了牛筋丝,韧得很。”
汉子挣了两下未脱,眼中终于露出惧色。这已经不是机关术,这近乎妖法!
对峙之际,墙外忽然传来急促的竹哨声——是望风者发出的撤退信号。
矮壮汉子咬牙割断缠手的布帛,深深看了陈巧儿一眼。“今也领教了。但这事没完——李员外得不到的东西,也不会让别人得到。”
黑衣人互相搀扶着翻墙而退,片刻后马蹄声远去。
工坊重归寂静,只余水车潺潺声与织机规律的咔嗒声。
花七姑长舒一口气,手微颤着放下茶壶。鲁大师快步走到陈巧儿身边:“受伤没有?”
“没有。”陈巧儿摇头,望向黑衣人消失的方向,“但他们最后那句话不对劲。通常败退时不该放这种狠话,除非……”
话未说完,东南天空突然泛起暗红色。
“那是……”花七姑捂住嘴。
鲁大师面色大变:“木料场!我囤在那儿的三百根紫檀木!”
三人冲出院门,见二里外的山谷已腾起火光。风正朝工坊方向吹来,空气中飘来木材燃烧的焦味。
“声东击西。”陈巧儿握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他们的真正目标是烧掉所有木料,断绝工坊根基。”
鲁大师拔腿要冲去救火,被陈巧儿拦住。“师父,火势已成,去也晚了。他们敢放火,必留人埋伏。”
老工匠望着冲天火光,身子晃了晃。那是他积攒半生的珍贵木料,更是接下来制作“千机阁”的核心材料。
花七姑忽然轻声道:“巧儿,你三天前让我存放在镇上车马行的那些木料……”
陈巧儿点点头:“八十根铁力木、五十根花梨木,都还在。我借口要试验新的阴干法,提前运走了三成最好的料子。”
鲁大师猛地转头看她:“你早料到?”
“料到他们会使阴招,但没想到是纵火。”陈巧儿眼中映着火光,声音沉静得可怕,“李员外这次越线了。”
远处传来铜锣声,是村民发现火情开始集结救火。但山谷地形狭窄,火借风势,救之已晚。
花七姑忽然碰了碰陈巧儿的手,冰凉。她低声问:“你在想什么?”
陈巧儿沉默良久,从怀中取出那片琉璃透镜。火光透过镜片,在掌心聚成一点刺目的亮斑。
“我在想,”她缓缓说,“是时候做点不只是‘防御’的东西了。”
鲁大师心头一跳:“巧儿,你想做什么?”
少女没有回答。她收起透镜,转身走向工坊。走到门口时忽然停步,回头望向渐亮的东方天际。
“师父,您说如果做出一种器械,能让普通村民也能对抗家丁护院……这世道会变吗?”
鲁大师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他在这徒弟眼中看到了从未有过的东西——不是愤怒,不是悲伤,而是一种冰冷的、近乎决绝的清明。
晨光刺破夜幕,照在工坊门楣上那块新挂的牌匾:“巧工天作”。牌匾下,陈巧儿的身影没入屋中阴影,只有最后一句话随风飘来:
“七姑,明天开始,我们得加快‘那件东西’的制作了。”
花七姑与鲁大师对视一眼,同时想起三日前陈巧儿画在密室墙上的那张图:一个结构复杂如蛛网的木架,标注着“可移动式防御平台”,旁边小字写着“应对大规模冲突原型机”。
风卷着灰烬飘过院墙,远处救火的人声鼎沸。新的一天开始了,但某种东西已经永远改变了。
而他们都不知道,此刻十里外的李府书房中,李员外正听着管家禀报,手中把玩着一份刚从州府送来的公文——盖着官印的《关于民间奇技淫巧的管制令》。
他笑了笑,将公文凑近烛火。
“陈巧儿……咱们州府见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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