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没都市的硝烟在黎明时分仍未散尽。
焦黑扭曲的金属残骸、碎裂的混凝土块、以及那些早已干涸却因激烈战斗再次被浸染的暗红色水洼，共同构成了这片战后废墟的基调。空气中弥漫着臭氧灼烧的刺鼻味、能量过载后的金属焦味，以及……淡淡的血腥。
凌天站在一处相对完好的高楼断面上，俯瞰着下方战场。
他身上的黑衣多处破损，裸露的皮肤上覆盖着细密的血痂和焦痕，但脊背依旧挺直如枪。那双眼睛里没有胜利后的喜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像暴风雨过后尚未平息的海面。
“清点完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是长时间高强度战斗和精神紧绷后的自然反应。
赵铁柱从废墟阴影中走出，这位如山般的汉子此刻也显得疲惫不堪。他左臂缠着浸透药剂的绷带，走路时右腿有些微跛，但眼神依然坚定。
“统计完毕，头儿。”
赵铁柱的声音沉重，递过一块战术平板。屏幕的冷光照亮凌天棱角分明的下颌。
战损报告：沉没都市歼灭战
· 参战人员：病毒军团战斗部全员142人，技术支援23人。
· 阵亡：37人（其中战斗部31人，技术部6人）。
· 重伤（失去战斗力需长期治疗）：22人。
· 轻伤（可短期内恢复）：全员其余人员均有不同程度伤势。
· 装备损耗：制式能量护甲损毁41套，严重损坏58套；远程武器报废23把；近战兵器损毁过半……
· 敌方歼灭：守护者联盟“利刃”精英中队全员128人，确认死亡127人，俘虏1人（已重伤昏迷）。
· 缴获：完整及可修复联盟制式装备89套，能量核心47枚，加密通讯设备23台，战术补给箱若干……
数字冰冷而残酷。
三十七个名字。就在昨天，他们还在基地里吃饭、训练、开玩笑。那个叫“小五”的年轻人，总喜欢在训练间隙用捡来的零件拼些小玩意儿；那个叫“红姐”的女战士，每次出战前都会仔细检查每个人的装备绑带；还有老陈，技术部里年纪最大的，总念叨着等安定下来要种一片菜园……
现在，他们都成了报告里的一行字。
凌天的手指在平板上滑动，每一个阵亡者的名字都停顿片刻。他的呼吸平稳，但赵铁柱能感觉到，周围空气的温度似乎下降了几度。
“俘虏呢？”凌天问。
“在临时医疗点，叶清雪在看着。”赵铁柱顿了顿，“那家伙伤得很重，胸骨碎了七根，内脏出血，能活下来算是命大。清雪给他用了紧急维生设备，但……就算救活，恐怕也问不出什么。我们在他的通讯器里发现了自毁指令和记忆抹除协议触发痕迹。”
“意料之中。”凌天将平板递回，“联盟不会让一线部队知道太多。但身体本身，有时比嘴巴更能说话。”
他看向远方渐渐亮起的天际线：“遗体都收殓好了？”
“正在做最后清理。”赵铁柱的声音更低了些，“有十一具……遗体不全。我们尽力在找。”
凌天沉默了几秒。
“告诉后勤部，用最好的材料做棺椁。没有完整遗体的，就用他们生前的随身物品代替。每个人都要有。”
“明白。”
“葬礼定在日落时分。”凌天的目光扫过废墟，“就在这座城市最高的地方。他们战死在这里，也该在这里送他们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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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种基地，地下三层，临时医疗区。
这里原本是旧时代防核基地的备用仓库，如今被改造成拥有三十个床位的医疗中心。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草药混合的气味，低沉的呻吟和仪器规律的滴滴声交织在一起。
叶清雪站在中央操作台前，眼镜片上反射着七八块光屏的数据流。她脸色苍白，眼睑下有明显的青黑，显然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没有合眼。白色研究员外套的袖口沾着已经干涸的血迹和能量液渍。
“第三区7号床，生命体征稳定了，换药。”
“第九区需要更多镇痛剂，剂量按2级标准。”
“把12号床的体外循环参数调低0.3，他的肾脏功能开始恢复了。”
她的声音冷静清晰，一条条指令通过耳麦传达给医疗组的其他成员。双手在虚拟键盘上飞快敲击，同时监控着所有重伤员的实时数据。
直到凌天的身影出现在医疗区入口。
叶清雪没有回头，但敲击键盘的速度缓了一瞬。她完成了当前数据块的保存，才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转身走向凌天。
“你该去处理伤口。”她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凌天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撕裂伤，边缘已经有些发白：“先说说情况。”
叶清雪叹了口气，从旁边的器械台上拿起一套无菌缝合包：“边处理边说。坐下。”
凌天没有坚持，坐到旁边的处置椅上。叶清雪熟练地戴上手套，用消毒液清理伤口。她的动作很轻，但每一步都精准高效。
“俘虏的深层扫描结果出来了。”她一边操作，一边低声说，“身体改造程度远超我们之前接触的任何联盟士兵。骨骼强化、神经反应加速、肌肉纤维密度是常人的三倍以上……这还不是最麻烦的。”
她将一块染血的纱布丢进医疗废物桶，换了一把精密镊子。
“我在他的脑干和脊椎连接处，发现了微型植入体。”叶清雪的声音压得更低，“不是医疗用途。它连接着几个关键神经丛，并且……有远程接收信号的天线结构。我怀疑，这东西能在特定情况下，直接向宿主的神经系统发送强制性指令。”
凌天的瞳孔微微收缩：“精神控制？”
“更准确地说，是行为覆盖。”叶清雪开始缝合伤口，针线穿过皮肉的声音细微而清晰，“宿主仍然保有自主意识，但在接收到特定指令时，身体会强制执行预设动作。就像……给自动驾驶系统加了一个最高权限的远程遥控。”
她打了个结，剪断缝线，开始包扎。
“这解释了为什么‘利刃’中队的战斗风格如此统一，甚至有些呆板。他们的大部分战术动作，可能不是临场反应，而是被‘播放’的程序。”
凌天活动了一下包扎好的手臂：“能反向追踪信号源吗？”
“植入体有自毁模块，我尝试提取数据时触发了它。”叶清雪摇头，“但我分析了残骸的材料和工艺，还有从其他阵亡士兵装备上提取的加密数据碎片。”
她走到操作台前，调出一份刚刚生成的分析报告。
“这些装备的制造标准、能量核心的封装技术、甚至连战术背心的纤维编织方式……都和我们之前接触的联盟常规部队有代差。这不是量产品，更像是‘定制’的。”
光屏上显示着复杂的参数对比图。
“更关键的是，”叶清雪放大了能量核心的一个剖面图，“我在核心的缓冲层里，检测到了微量的‘规则亲和涂层’。这种东西能小幅提升系统技能的威力和稳定性，但制作成本极高，通常只用于高端个人装备或特殊项目。”
她看向凌天：“利刃中队全员都配备了这种涂层的能量核心。这不是一支普通的精英部队，凌天。他们是‘项目’，是联盟某个高度机密计划的产物。”
“项目的名字呢？”凌天问。
叶清雪在键盘上敲了几下，光屏上浮现出几行从加密数据中勉强还原的残片：
【…划…净化…】
【…行者…备选…】
【…裁…授权等级……】
“数据损坏太严重，只能拼出这几个关键词。”她说，“‘净化’可能是指行动代号。‘行者’这个词出现了三次，可能是一个类别或称号。而‘裁’……我猜测，完整的词可能是‘裁决者’。”
裁决者。
凌天默默咀嚼着这个词。它听起来不像是一支部队的番号，更像是一种职能，一种身份。
“还有一件事。”叶清雪关掉分析报告，调出另一组数据，“我在清理战场时，用高灵敏能量残留探测器扫描了整个交战区域。除了我们和利刃中队的能量特征外，还发现了第三种。”
光屏上出现了一幅三维能量分布图。代表病毒军团的蓝色光点和代表利刃中队的红色光点交织在一起，而在战场的几个关键节点——制高点、撤退路径节点、以及凌天与对方指挥官最后对决的位置——出现了微弱的、近乎透明的白色光斑。
“这些能量残留非常微弱，而且性质很特殊。”叶清雪的语气里带着困惑，“它几乎没有‘属性’，不像火焰的爆裂、寒冰的凝固、或者雷电的躁动。它更接近……‘空白’。但就是这种‘空白’，能极高效地中和和湮灭其他能量。”
她放大了其中一个白色光斑的频谱分析。
“最奇怪的是，这种能量残留的衰减曲线，和我们已知的任何系统技能或自然能量都不同。它在最初的一小时内衰减了90%，然后……就几乎不再衰减，维持在一个极低的稳态水平。就好像……”
“就好像它有一部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能量循环体系。”凌天接上了她的话。
叶清雪点头：“是的。而且这些光斑的位置太巧妙了。它们都出现在能够纵览全局、或者能够影响战局走向的关键位置。我怀疑，在我们和利刃中队交战的时候，有‘第三者’在场，一直静静地看着。”
“不是联盟的人？”
“可能性很低。如果是联盟的观察员或后手部队，他们没必要隐藏得这么彻底，更没必要使用这种性质诡异的能量。而且……”叶清雪调出战场的时间轴，“根据能量残留的初始强度倒推，这些‘白色光斑’出现的时间，比我们双方抵达战场的时间，还要早至少两个小时。”
凌天站了起来。
伤口已经处理完毕，但他的眉头却皱得更紧。
一支装备着超规格定制装备、可能被植入行为控制装置的精英部队。
一个在暗处窥视整场战斗、使用未知能量、提前布下观察点的神秘第三者。
还有叶清雪报告中若隐若现的“裁决者”和“行者”。
这场胜利，撕开的似乎不是通往安全的道路，而是更深处、更黑暗的迷雾。
“俘虏还能撑多久？”凌天问。
“维生设备全开的话，最多四十八小时。”叶清雪说，“他的伤势太重了，而且脑部植入体自毁时产生了不可逆的神经损伤。就算救活，也很可能永久性植物状态。”
“尽力维持。我需要他的‘身体’告诉我们的，可能比他‘知道’的更多。”
凌天转身走向医疗区出口，在门前停顿了一下。
“清雪。”
“嗯？”
“你也去休息。接下来还有硬仗，我需要你的头脑保持清醒。”
叶清雪怔了怔，然后轻轻点头：“我知道了。处理完这批数据就休息。”
---
日落时分，沉没都市中央广场。
这里曾是旧时代城市的标志性区域，如今只剩下一圈断裂的罗马柱和中央一个巨大的、已经干涸的喷泉基座。三十七具棺椁整齐地排列在基座平台上，每一具都用暗灰色的合金制成，表面没有任何装饰，只有用激光刻印的名字和编号。
病毒军团还能行动的所有人，共计一百零六人，列队站在广场上。他们穿着统一的深色作战服，许多人身上还缠着绷带，但站姿笔直。
没有系统发布的哀悼任务。
没有虚拟的花圈和挽联。
没有那些格式化的、千篇一律的悼词。
只有真实的风吹过废墟的呜咽，只有夕阳将所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只有还活着的同伴沉重的呼吸。
凌天站在棺椁阵列的最前方，身后是赵铁柱、叶清雪和其他几位核心成员。
他手中没有演讲稿，只是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开口。声音不高，但足够让每一个人听清。
“三十七个人。”
“他们有的和我们并肩作战了几个月，有的才加入不到一周。有的爱说话，有的很沉默。有的梦想着夺回被系统占据的故乡，有的只是想保护好不容易找到的容身之所。”
“但现在，他们都躺在这里了。”
凌天的目光扫过每一具棺椁。
“系统不会记录他们的死亡。因为在系统的规则里，他们从一开始就是‘错误’，是‘漏洞’，是应该被清除的‘异常’。他们的战斗，他们的牺牲，他们的名字——都不会进入那个光鲜亮丽的‘战神榜’，不会成为任何宿主完成任务的计数，不会出现在联盟那本厚厚的‘阵亡将士名录’里。”
人群中有低低的啜泣声，但很快被压抑下去。
“但我们会记住。”
凌天抬高了声音。
“我们会记住小五用捡来的零件给每个人做的开瓶器，会记住红姐每次出战前唠叨的检查清单，会记住老陈念叨的那片还没种出来的菜园子。”
“我们会记住，他们是为了什么而战——不是为了系统的点数，不是为了虚幻的排名，不是为了成为‘蛊王’。”
“他们是为了‘选择’而战。”
夜风吹起凌天额前的碎发，他的眼神在夕阳余晖中燃烧着某种冷冽的光。
“选择不被系统安排的人生，选择不被规则定义的命运，选择作为‘人’而不是‘宿主’活下去的权利。这个选择很昂贵，昂贵到需要付出鲜血和生命。但他们付了。现在，轮到我们了。”
他转身，面对所有的幸存者。
“今天的胜利，是用三十七条命换来的。我们歼灭了敌人，但我们自己也流了血。而这只是开始。联盟不会善罢甘休，系统不会容忍漏洞。接下来，会有更精锐的部队，更诡异的敌人，更残酷的战斗。”
“如果有人想离开，现在可以走。带上应得的物资，去一个偏远的地方，隐藏起来，或许能安稳地活一段时间。我以病毒军团领袖的名义承诺，不会阻拦，也不会追究。”
广场上一片死寂。
没有人动。
几秒钟后，一个手臂吊着绷带的年轻战士向前迈了一步。他的声音还带着伤后的虚弱，但很清晰：
“头儿，我的命是小五哥从怪物嘴里抢回来的。他躺在那儿了，我要是走了，以后下去了没脸见他。”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一个女技术员抹了把眼泪：“红姐说过，咱们这群‘病毒’，要么一起活着把系统搅个天翻地覆，要么一起死得干干净净。没有夹着尾巴逃走的选项。”
赵铁柱站在凌天身后，喉咙动了动，最终只是将拳头抵在胸口，重重捶了一下。
叶清雪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里没有泪光，只有一片冰冷的坚定。
凌天看着眼前这一张张沾着血污、疲惫但决绝的脸，缓缓点头。
“好。”
他只说了这一个字。
然后，他转向棺椁，从腰间抽出了一把短刀——那是他从第一个猎杀的宿主那里缴获的战利品，也是他作为“掠夺者”之路的开端。
刀锋划过左手掌心，鲜血涌出，滴落在喷泉基座干燥的尘土上。
“以血为誓。”
凌天的声音在暮色中回荡。
“生者，将继续前行，直至打破这扭曲的规则，直至夺回属于人类的未来。”
“死者，将被铭记，不是作为系统统计里的数字，而是作为反抗者，作为先驱，作为……人。”
“病毒军团，永不屈服。”
“永不屈服！！！”
一百零六个人的吼声汇成一股，冲破了沉没都市死寂的夜空，惊起了远处废墟中栖息的变异飞鸟。
葬礼在简单的仪式中结束。每一具棺椁被小心地抬入广场一侧事先挖好的墓穴中。没有墓碑，只有一块刻着名字的金属牌。这是叶清雪的建议：墓碑太显眼，容易被敌人或系统利用。金属牌可以随时转移，等有一天真正的胜利到来，再为他们建立纪念碑。
填土，压实。
三十七个土堆，在逐渐降临的夜色中沉默地隆起。
凌天是最后一个离开墓地的。他站在墓群边缘，看着远处火种基地方向亮起的微弱灯光，又抬头看向开始浮现星辰的夜空。
在他的感知里，这个世界依然被那张无形的“系统之网”严密覆盖。无数的数据流在虚空穿梭，无数的任务在被发布和完成，无数的宿主在遵循着既定的规则厮杀、升级、走向那条被规划好的“进化之路”。
而他们，这区区一百多人，就像这张巨网上的几个破洞，微小，却顽固地存在着。
今天，他们用三十七条命，证明了破洞可以不被缝合，甚至可以撕扯得更大。
但代价，太沉重了。
“裁决者……行者……”
凌天低声念着这两个词。
叶清雪的报告，战场上的白色能量残留，利刃中队身上的谜团……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事实：联盟，或者说系统，对付他们的手段正在升级。从最初的散兵游勇，到区域性追捕部队，到“利刃”这样的定制化精英，再到可能存在的、更神秘的“裁决者”和“行者”。
就像游戏版本更新，boSS的难度在调高。
而他这个“病毒”，必须进化得更快。
掌心被自己划破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凌天握紧拳头，感受着血液渗出绷带的湿润。
疼痛是真实的。
死亡是真实的。
那些躺在墓地里的人，他们的牺牲是真实的。
而他要带给这个世界的“改变”，也必须是真实的。
“快了。”
凌天对着夜空，对着那看不见的系统，对着所有在黑暗中窥视的眼睛，轻声说道。
“第一回合，你们赢了人数。但下一回合……”
他转身，走向火种基地的灯光。
黑衣的背影逐渐融入夜色，只有那句话的余音，似乎还在墓地上空盘旋：
“……规则该改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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