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东山区进入了雨季,夜雨不再细密如丝,而是变得时急时缓,敲打在矿洞外的岩石和茂密的植被上,发出单调而令人心烦意乱的哗啦声。
山间雾气被雨水搅动,更加浓重湿冷,仿佛要渗入人的骨髓。
前线指挥部矿洞里,空气也因连日的阴雨和紧绷的反谍神经而显得格外沉闷滞重。油灯的光晕在潮湿的空气中微微摇曳,将人们疲惫而警惕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周晓柔对“千面狐”那超乎寻常的、近乎执拗的探究,在李星辰心中引起了层层疑虑。
这个年轻女译电员的冷静、聪慧和关键时刻的勇敢毋庸置疑,但她眼底深处那抹被刻意压抑的痛楚与恨意,却绝非仅仅源于对工作的责任或对敌人的普遍仇恨。
那是一种更为私密、更为尖锐的情感,与“千面狐”这个代号紧密纠缠。
深夜,指挥部人员大多已休息,只有值班的哨兵和电台前偶尔响起调试信号声。
李星辰处理完一批紧急军情电文,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走出主窑洞。雨声在洞口形成一道模糊的帷幕。他看见旁边辅洞,周晓柔休息和工作的房间门缝下,还透出微弱的灯光。
现在已经是后半夜了。
他轻轻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周晓柔略显沙哑的“请进”。
推门进去,只见周晓柔裹着那件略显宽大的军大衣,蜷坐在一张简陋的木凳上,面前的小桌上摊开着几本厚厚的、边角磨损严重的笔记本和散乱的稿纸,煤油灯的光将她单薄的身影投射在凹凸不平的洞壁上。
她手中拿着一支铅笔,无意识地在纸上划着,眼神却有些放空,似乎沉浸在某种遥远的思绪中。听到脚步声,她才猛地回过神,抬头见是李星辰,立刻想站起来。
“坐着吧。”李星辰摆摆手,在她对面一个弹药箱上坐下,目光扫过桌上那些显然年代久远的笔记本。笔记本的封皮样式各异,有的甚至写着英文。“还在研究‘千面狐’的旧案?”
周晓柔下意识地用手拢了拢摊开的笔记本,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干涩:“睡不着,再看看。总觉得……漏掉了什么。”
矿洞里一时间只剩下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和灯芯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并不尴尬,却仿佛酝酿着什么。
“晓柔同志,”李星辰打破了沉默,声音平和,目光却温和而直接地看向她,“你之前说,想起一些‘不好的往事’。是关于‘千面狐’的吗?
如果不介意,可以跟我说说。有时候,背负太重,反而不利于看清前面的路。”
周晓柔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她低下头,手指紧紧攥住了铅笔。
良久,她才抬起头,眼中先前被掩饰的痛楚和恨意,此刻再也无法压抑,如同潮水般涌出,但又被一种巨大的自制力强行约束在眼眶之内,没有化作泪水。
“司令……您……您还记得我之前提过,我母亲祖上是江南书香门第,我小时候家里有些藏书吗?”她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记得。你说战乱时大多毁于战火了。”
“是毁了……”周晓柔的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但不是毁于战火,至少,不完全是。”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开始诉说那段尘封的、血色的往事。
“我出生在苏州,外祖父是前清举人,家学渊源,收藏了不少古籍珍本。我父母都是燕京大学的教授,父亲学物理,母亲精于国学。
我从小在书堆里长大,最喜欢跟在外祖父和母亲身边,听他们讲那些典籍里的故事,辨认那些泛黄书页上的朱批和钤印。‘七七事变’前,我家在苏州和北平都有宅子,往来皆是鸿儒,日子平静而充实。”
她的眼神变得悠远,仿佛回到了那个书香弥漫、尚未被战火撕裂的年代。
“后来,战争爆发,北平沦陷。父母带着我和部分最珍贵的藏书,辗转逃回苏州老家,想借租界的掩护暂避。但鬼子对文化人的迫害和掠夺很快也蔓延到江南。
很多藏书家、学者被威胁、被绑架,只为交出他们视若生命的典籍和研究成果。我外祖父性格刚烈,宁死不从,结果……”
她的声音哽了一下,停了片刻才继续:“……在一个雨夜,被闯入的汉奸和日本浪人打成重伤,没过几天就去世了。
临死前,他拉着我的手,说:‘书是华夏的魂魄,可以毁,可以烧,但绝不能落到倭寇手里,让他们拿去做歪门邪道!’”
“外祖父死后,父母意识到苏州也不安全,决定变卖家产,带着我和剩余的书,前往大后方。就在我们准备动身前几天,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周晓柔的眼神骤然变得冰冷锐利,“那是一个四十多岁、戴着金丝眼镜、穿着体面长衫的男人,自称姓‘胡’,是北平某大学流亡到上海的教授,听闻我家藏书,特来拜访交流。
他谈吐文雅,引经据典,对我外祖父的收藏如数家珍,甚至能说出某些珍本上不为人知的批注细节。我父母起初很警惕,但被他渊博的学识和‘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所打动,渐渐放松了戒备。
他在我家盘桓了数日,与我父亲探讨物理学前沿,与我母亲切磋诗词训诂,对我这个半大孩子也和蔼可亲,还指点我一些密码学的趣题……”
“密码学?”李星辰心中一动。
“是的。”周晓柔点头,“他看似不经意地提起,说在古籍研究中,有时会遇到古人用类似密码的方法隐藏信息,还饶有兴致地给我讲了几种简单的古典密码。
我当时只觉得有趣,完全没多想。直到……他离开后的第二天夜里。”
周晓柔的声音开始发抖,她用力抱紧了自己的双臂,仿佛抵御着从记忆深处涌出的寒意。
“那天夜里,一伙黑衣人……闯进了我家。他们目标明确,直扑书房和藏书的密室。他们不仅抢走了大部分珍贵古籍,还……还抓走了我父亲!母亲拼死阻拦,被他们用枪托砸倒,昏迷不醒。
我躲在母亲床下,透过缝隙,看见那个白天还温文尔雅的‘胡教授’,就站在院子的阴影里,冷漠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他甚至对为首的黑衣人点了点头,用日语低声说了句什么,我依稀听到‘……母版……尽快送回……’。”
“然后,他走到了奄奄一息的母亲身边,蹲下身。我听见他用那种依然温和、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说:‘周夫人,令尊的骨气,令人钦佩。可惜,不识时务。
这些书,还有周教授脑子里的东西,放在你们手里是浪费,交给皇军,才能发挥真正的作用。放心,我会妥善保管它们,就像保管……我之前的那些‘收藏’一样。’”
“收藏?”李星辰皱眉。
“后来……后来我才明白。”周晓柔的眼中有火焰在燃烧,“那个‘胡教授’,根本不是什么流亡教授!
他是日本特务机关的高级文化特务,专门负责掠夺华夏的珍贵文献、字画、古籍,并甄别、控制、胁迫有用的专家学者为其服务!
他所谓的‘收藏’,就是那些被他害得家破人亡的学者和他们的心血!我父亲因为不肯合作,被他们秘密关押,受尽折磨,最终……惨死在狱中。
母亲重伤后一病不起,不久也随父亲去了。家,就这么没了。那些书……外祖父和父母视若生命的书……”
她说不下去了,肩膀微微耸动,但死死咬住嘴唇,没有哭出声。只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地滚落,砸在面前粗糙的稿纸上,洇开一团团深色的湿痕。
矿洞里死一般寂静,只有外面越发急促的雨声,敲打着每个人的心。李星辰默默地将一块干净的手帕推到她面前。
他能想象,一个原本书香浸润、温暖安宁的家,如何在瞬间被暴力、欺骗和掠夺撕得粉碎。那种痛,深入骨髓。
许久,周晓柔用颤抖的手抹去眼泪,努力平复情绪,但声音依旧带着破碎的嘶哑:
“我成了孤儿,带着外祖父和母亲偷偷塞给我的几本最重要的笔记和一部宋版《诗经》残卷(就是破译时用到的那套残本),在好心人的帮助下,逃出了苏州。
一路流浪,乞讨,最后在武汉遇到了收留难童的教会学校,靠着一点天分和拼命学习,考上了无线电培训班,后来又被保送到延安。
我学密码,进通讯部门,拼命工作,除了想为国家出力,心底最深处……就是为了找到那个‘胡教授’,为我的家人,为外祖父的那些书报仇!”
她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直直看向李星辰,里面燃烧着刻骨的仇恨和决绝:“司令,我查了很久。那个‘胡教授’,在日伪内部有个绰号,叫‘藏书狐’。而他,就是‘千面狐’!
至少,是‘千面狐’这个代号早期的使用者,或者,是他那个组织的核心人物之一!他用文雅的外表和渊博的知识作伪装,接近目标,获取信任,然后毫不留情地掠夺、毁灭!
我家的悲剧,只是他无数罪行中的一件!他夺走的不仅仅是书,是文物,更是无数华夏学人的心血、家族的传承,甚至是性命!
他现在把目标对准了我们的根据地,对准了吴教授他们,对准了我们刚刚起步的工业和文化火种!我……我绝不能让他再得逞!我一定要亲手抓住他,让他付出代价!”
积蓄多年的仇恨与痛苦,在此刻倾泻而出。这个平时冷静自持、聪慧坚韧的女译电员,终于露出了深藏心底的伤痕和执念。她的故事,不仅仅是个人悲剧,更是这场文化浩劫和国家苦难的一个缩影。
李星辰静静地听着,心中波澜起伏。他理解周晓柔的恨,那是有根之恨,血海深仇。但他也看到了这仇恨背后,那被扭曲和灼伤的痛苦灵魂。
如果任由这纯粹的仇恨驱动,或许能带来一时的快意,但也可能将她自己吞噬,甚至影响判断。
“晓柔同志,”李星辰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沉稳,仿佛能定住人心,“你的仇,是国仇,也是家恨。‘千面狐’欠下的血债,不止你一家。
他和他代表的势力,想要掠夺的,是我们民族的根基——不仅是土地和资源,更是我们的文化、我们的知识、我们传承不绝的精神血脉。他们想把我们变成没有记忆、没有根、任由宰割的奴隶。”
他站起身,走到狭小的洞口,望着外面漆黑的雨夜,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穿透雨幕的力量:
“我见过太多牺牲,太多的家破人亡。我的很多战友,倒下去的时候,可能连名字都没留下。他们恨吗?当然恨。但他们更知道,为什么而恨,为什么而战。
不仅仅是为了给死去的亲人报仇,更是为了让活着的人,让后来的人,不再经历同样的悲剧,不再失去他们的家园、他们的文化和他们的尊严。”
他转过身,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向周晓柔:“你的外祖父,你的父母,他们守护的,是书,是知识,但更是书里承载的华夏魂魄。
‘千面狐’夺走了书,害死了人,但他夺不走已经融入你血脉里的那份传承,更夺不走千千万万华夏人心中正在重新燃起的、守护和复兴自己文明的决心。
你现在做的,破译密码,保卫情报,培养新人,就是在用你的方式,继承你父母的遗志,守护外祖父珍视的‘魂魄’,并且让它在这片饱受磨难的土地上,发出更耀眼的光。”
“报仇没错。但不要让仇恨蒙蔽你的眼睛,扭曲你的判断。‘千面狐’很狡猾,他善于利用人的情感弱点。
我们要抓住他,粉碎他的阴谋,不仅仅是为了讨还血债,更是为了斩断伸向我们文明命脉的黑手。
这比你个人的复仇,意义更大,也更艰难。你需要更冷静,更清醒,将这份恨,转化为更坚韧的力量,更智慧的斗争。”
李星辰的话,像一捧清冽的泉水,浇在周晓柔被仇恨灼烧的心头。
她眼中的火焰依旧在燃烧,但那股几乎要失控的狂暴和痛苦,渐渐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更为深沉、更为冷冽的坚定。
她看着李星辰,这个在战场上杀伐果断、在建设中目光如炬、此刻又能洞悉人心、给予指引的男人,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有被理解的慰藉,有被点亮的清明,更有一种找到同路人与精神支柱的共鸣。
“司令,我……我明白了。”周晓柔深深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脊背,虽然眼眶依旧红肿,但眼神已重新变得清明锐利,“我不会被仇恨冲昏头脑。
我会用我的专业,用我的冷静,配合大家,一起揪出这只老狐狸,彻底铲除他!为了我的家人,也为了……千千万万可能被他伤害的人,为了我们正在重建的一切。”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凌雨辰连门都忘了敲,直接闯了进来,脸上带着混合着紧张和兴奋的神色:
“司令!晓柔!有动静了!我们布置在二号试验场外围的潜伏哨报告,发现不明身份的零星人员,在远处用望远镜反复观察该区域!
同时,杏花岭方向的暗哨回报,昨夜有一支大约五六人的、装备精良的小队,伪装成山民,趁夜潜入附近山林,行踪诡秘,似乎在向基地侧后方运动!
另外,天津内线紧急报告,日伪特务机关似乎有异常人员调动,目标疑似指向华北!”
假情报起效了!“千面狐”或者他的上级,果然对“吴教授检验新工艺”这个诱饵产生了兴趣,开始调动力量!
“终于动了!”李星辰眼神一凝,立刻对凌雨辰说,“命令二号试验场设伏部队,保持隐蔽,严密监视,不要打草惊蛇,放他们靠近,争取抓活的!
通知赵大海,他带警卫营精锐,秘密运动到基地侧后山林,配合暗哨,咬住那支潜入小队,摸清他们的意图和联络方式,必要时果断收网!
通知基地内部,提高警惕,特别是吴教授等专家的安保,但外松内紧,不要显露异常!”
“是!”
凌雨辰领命匆匆离去。矿洞里的气氛瞬间从刚才的情感倾泻,切换到了临战前的紧绷。
周晓柔也立刻站起身,脸上再无一丝柔弱,只有战士的专注:“司令,我需要立刻去监听位置,加强相关频段的监控!‘千面狐’如果有动作,很可能需要通讯协调!”
“去吧,注意安全。”李星辰点头,又补充道,“记住,冷静。狐狸再狡猾,也是猎人眼里的猎物。”
周晓柔重重点头,抱起她的笔记本和稿纸,快步走向通讯班所在的主窑洞。她的背影,比之前更加挺拔,步伐也更加坚定。
李星辰走到作战地图前,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龙脊”基地周边地形,以及标出的可疑动向。
假情报吸引了部分火力,但“千面狐”的真正目标是什么?
仅仅是试探性破坏,还是另有图谋?那支潜入基地侧后的小队,想干什么?
这时,陈远拿着一份刚收到的电文走了进来,脸色有些古怪:“司令,延安转来重庆方面的非正式通报。
说是中统那边‘无意中’透露,他们监测到日军华北特务机关,近期对一条所谓‘文脉西迁’的线路异常关注。
这条线路,据说是一些北平、天津的爱国学者和文化人,自发组织、通过复杂渠道向大后方转移的路线,其中可能携带重要文献和研究成果。
中统暗示,日军可能想半路截杀或劫掠。通报里还提到了几个可能被盯上的学者名字,其中……有慕容博(慕容婉之父)和吴教授。”
“文脉西迁”?慕容博?吴教授?李星辰心中电光火石般闪过几个线索:慕容婉父女、吴教授北来、日军对古籍和学者的觊觎、“千面狐”的文化特务背景、以及现在对“吴教授”行踪的试探……
一个更清晰的图景浮现出来:“千面狐”及其背后的势力,真正的目标,或许不仅仅是破坏某个试验,而是想利用这次“吴教授外出检验”的假情报,或者制造其他机会,劫掠或控制这批正在或即将向根据地汇聚的宝贵学者和文化人!
这是一场针对中华民族智慧传承的、“斩首”与“断根”并行的阴毒计划!而“文脉西迁”这条线,就是他们的猎场!
“好一个‘千面狐’!胃口不小!”李星辰一拳砸在地图上,“通知凌雨辰,立刻动用一切情报渠道,核实这条‘文脉西迁’线路的具体情况、参与人员、行程安排!
特别是慕容博老先生和吴教授的相关信息!通知沿途所有我们的交通站、游击队、根据地,提高警惕,加强护送和保卫力量!
通知‘龙脊’基地,做好接收和安置更多专家学者的准备,并加强内部反谍,严防‘千面狐’趁乱渗透或破坏!”
他抬起头,眼中寒光闪烁,仿佛已经穿透重重迷雾,看到了那只隐藏在最深处的、贪婪而狡诈的狐狸身影。
“这一次,”李星辰的声音斩钉截铁,在雨夜中回荡,“决不能让‘狐’得逞!不仅要打掉他的爪子,还要把他的皮,彻底扒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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