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碎裂的倒影,仿佛一道无声的圣旨,宣告了某种终极契约的达成。
北境,长白山脉深处,一处终年不冻的温泉正氤氲着白雾。
地下暗河裹挟了亿万年的寒意,在此处却被地心之火温柔地拥抱。
一块棱角分明的碎石,在暗河中翻滚了不知多少岁月,最终“喀”地一声,被冲刷着卡进了一道温泉池底的石缝中,再也动弹不得。
这正是当年承载了墨老鬼一缕残念的秘境基石碎片。
夜深人静,月华如水,透过蒸腾的雾气洒在池面。
碎石微微一颤,一缕几不可见的黑烟从中溢出,在水面上投下了一个扭曲的人形倒影。
那倒影挣扎着,凝聚着,最终化为墨老鬼苍老而固执的轮廓。
他空洞的眼眶对着水面,嘶哑的、仿佛生锈的齿轮摩擦般的声音在寂静的山谷中响起:“检测到……主体意志波动……最终休眠协议……确认启动。”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完成使命般的释然。
话音刚落,水面倒影陡然一变。
那蜷缩着的身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空空如也的草床。
床铺凌乱,仿佛主人刚起。
不,不是刚起,是压根没打算再回来。
床头一块磨得光滑的石头上,压着一张边缘被水汽浸得微微卷起的树叶,上面用某种黯淡的金光写着一行歪歪扭扭、却又透着无比洒脱的字迹:“本人因持续赖床,申请永久休假,望批准。”
字迹之下,没有署名,只有一个懒洋洋的、像是随手画下的笑脸。
“轰——”
整片温泉池的水面瞬间沸腾起来,万千气泡争先恐后地涌出,每一颗气泡中都包裹着一粒璀璨的金光。
金光冲天而起,将整片山谷照得亮如白昼。
墨老鬼那由黑烟构成的残念,在这纯粹而温暖的光芒中,仿佛冰雪遇阳,开始缓缓消散。
他那扭曲的身影在光芒中舒展开来,最后,只剩下一句带着解脱与祝福的回响,在山谷间久久回荡:
“……恭喜,您已成功切换至【合法缺席】模式。”
同一夜,西疆村。
小石做了一个梦。
梦里,叔叔林歇就站在麦田的尽头,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背对着自己,只是轻轻挥了挥手,像是告别,又像是催促。
小石急了,拔腿就追,一边追一边大喊:“叔叔!你去哪儿!”
那人闻声,缓缓回过头。
可那张脸,却不再是林歇那张总是睡不醒的脸,而是一张稚嫩的、黝黑的、正是他自己七八岁时的模样。
那个小小的“自己”对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然后转身,蹦蹦跳跳地消失在了麦浪深处。
小石猛地从床上坐起,心跳如鼓。
他来不及穿鞋,光着脚就冲出了家门,疯了似的奔向那片金花田。
月光下,田地里空空如也。
那颗承载了全村人最后希望的金花种子,不见了。
仿佛从未存在过,被大地彻底吞没。
他踉跄几步,颓然跪倒在地,巨大的失落感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终究还是走了。
小石把脸埋在冰凉的泥土里,绝望地抽泣着。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几乎要放弃时,他忽然想起林歇教他的法子——当心里乱的时候,就学着石头,学着大地,静下来,用耳朵去听。
他止住哭泣,屏住呼吸,将耳朵小心翼翼地贴在地面上。
万籁俱寂。
没有风声,没有虫鸣,更没有他期望中那熟悉的地脉节律。
世界静得像一幅死去的画。
就在他心底最后一丝希望即将熄灭时,一个极轻微、极细弱的声音,从地心深处,隔着厚厚的土层,懒洋洋地传了上来。
“呼噜……”
那声音轻得仿佛是幻觉,却熟悉得让他浑身一颤。
小石愣住了。
片刻之后,他笑了。
他不再悲伤,也不再失落,只是趴在地上,对着脚下这片沉默的大地,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音量,带着一丝宠溺的埋怨轻声道:“我知道了,你是怕吵醒大家,才走得这么安静。”
南荒,归梦潭旧址。
曾经碧波万顷的圣地早已干涸,只剩下一片龟裂的河床,裂纹如巨大的年轮,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阿荞一袭素衣,行走在这片废墟之上。
她曾是拾梦婢,如今是行走在民间的安眠引路人,哪里有人睡得不安稳,她便会出现在哪里。
她走到潭心最深处,从怀中取出一枚晶莹剔透的玉铃。
这是旧时代守梦人的信物。
她举起玉铃,轻轻摇晃。
预想中清脆的铃声并未响起。
玉铃在她手中,死寂如一块普通的石头。
阿荞她收起玉铃,蹲下身,注视着脚下最深的一道裂缝。
忽然,那裂缝之中,毫无征兆地钻出了一朵半透明的、仿佛由月光凝结而成的金色小花。
花瓣缓缓绽放,花心处,一行虚幻的字迹若隐若现:“谢谢你们,让我可以不当英雄。”
字迹一闪而逝,金花也随之消散。
阿荞怔住了。
随即,她释然地笑了,那笑容明媚而坦荡。
她再次拿出那枚玉铃,看也没看,便随手将它扔进了那道深不见底的裂缝之中。
“叮铃——”一声轻响,是玉铃落地的声音。
“那你就好好睡吧,”她对着裂缝,像是在和一个老朋友告别,“从今往后,我们来当懒鬼。”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片干涸的河床,从那道裂缝开始,猛然泛起无边无际的金色光芒!
光芒如潮水,温柔而坚定地向四面八方蔓延开去,所过之处,裂纹被抚平,枯草焕发生机。
东市,陈六斤的豆腐坊。
三更天,陈六斤打着哈欠,推着沉重的石磨。
他是三代平民,从未修行,却天生梦感通灵,总能梦见些旁人梦不见的东西。
今夜,他格外困倦,眼皮重得像挂了秤砣。
实在撑不住,他便趴在磨盘边的案上,想假寐片刻。
刚一合眼,人便坠入一片璀璨的星海。
他发现自己正站在星河之中,怀里却抱着一口硕大的铁锅,锅盖随着一种平稳的节律,一起一伏,像是在呼吸。
一个熟悉又懒散的声音,闷闷地从锅底传来:“老陈,最后一班岗了。”
陈六斤在梦里也觉得累,嘟囔道:“歇真人,咋又是我?”
那声音笑了,锅盖都多跳了两下:“因为满天下的人,就你最不会装忙。”
这个理由让陈六斤无法反驳。
他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含混不清地应道:“行吧……但下次轮班,你可得提前打个招呼。”
“好说,好说……”
梦境破碎。
陈六斤猛然惊醒,发现自己还趴在案上,口水流了一片。
那口伴随了他半辈子的石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灶膛里的火也自己熄灭了,只余几点温热的火星。
他挠了挠头,站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只觉得浑身上下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一副看不见的担子,被人悄无声息地卸了下去。
那一夜,九州四海,亿万凡人,所有正在安睡的生灵,几乎都在同一时刻,做了同一个无比短暂而清晰的梦。
梦里是一间简陋的草屋,灶膛的火光即将熄灭。
一个人蜷缩在床上,背对着所有人,床脚随意堆着一双沾满泥土的破旧布鞋。
角落里,仿佛有一个孩童的声音在轻声细语:“叔叔,这次真的走了吗?”
床上的人似乎被吵醒了,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更深的黑暗里,用一种含混不清、却让所有人都感到无比安心的梦呓呢喃道:
“……再睡五分钟,就最后一次。”
话音落下,梦境消散,万籁俱寂。
现实世界里,所有散落在九州各地的床底、枕边、窗台上的金色花朵,都在这一刻,同时无声地闭合了花瓣,光芒尽敛,重新化作一颗颗饱满的种子,而后滴溜溜一滚,沉入地脉,消失不见。
第二天清晨,人们从沉睡中醒来,无一例外地感到神清气爽。
仿佛整个世界都跟着他们一起,打了一个长长的、酣畅淋漓的哈欠。
生活照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而谁也没注意到,自家床底积攒了一夜的灰尘里,一朵全新的、更加微小、光芒也更加内敛的金色花朵,正悄悄地、怯生生地探出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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