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闻卫青已往李府安抚,嘱苏礼自私帑中拨缗钱,以偿李氏。
苏礼知将军方罹事,未可议婚,唯慰之宽心。
去病则道:
“某尚年少,待再征匈奴,凯旋之日,议婚未晚。”
苏礼以霍府长史之职,连日从卫青、张汤理李敢案后事,进退有度,未尝妄言。核校廷尉文牍,礼立张汤侧,目唯二处:
见‘李敢殒命’栏书‘鹿惊误中’,乃移目;
——又于‘霍府赙钱’处补注‘四十万缗,依列侯例拨付,已入李府’
——既免霍府蒙‘慢待功臣’之讥,亦不越制妄担。
见李府属吏,礼先宣卫青口谕,复呈霍府赙钱籍簿,道:
“此乃骠骑将军嘱某亲授
——缗钱已备,李郎中女入东宫之仪,霍府当依外戚例佐之。”
吏追问猎场争执之细,苏礼垂手道:
“霍府唯奉诏与大将军节度,细节已入廷尉秘档,某不敢妄议。”
朝会之日,张汤出班奏:
“李敢逐鹿殒命,上恩旨纳其女入东宫为孺子,授其子禹为中郎。”
苏礼立去病朝班后
——将军闭门自省,他代领霍府属吏列班。
百官目皆集于李蔡。
他面作铁青,然垂手立班,未发一言。
——李氏三昆弟,李广自刎于军,李敢以‘意外’殒,唯他一人撑宗族;既欲护李禹仕进,又欲全侄女前程,虽怀怨,亦知不可争。
散朝,卫青邀李蔡入偏殿,苏礼立殿外待之。
及李蔡出,苏礼远揖,未置一词,唯归霍府,以“李蔡无异议”告去病。
卫青与蔡密语良久,李蔡终悟:
卫霍李三家,斗则俱损,合则共安。遂以宗族为要,三缄其口,受此和解。
赵丛、赵隶闻知李敢案的底细,仍是担心不已,赵隶见苏礼连日从霍府到廷尉府往返,问需帮忙否,苏礼言不必,闲聊间说起那日朝堂的凶险,他轻描淡写带过“陛下以全家连坐相胁”,才得知那日若不是苏礼急中生智,只怕是全族跟着受累。
赵隶忽感后怕,一直往上走,却未知错一步自身失责是小,连坐是大,念及苏玉之言,教金日磾养马之道,若失责,起码有人会求情,哪怕是个匈奴人亦可。
此后,若无旁人,便寻了由头,常与金日磾论及养马之法。
往日他对自家兄弟都吝于指点,此刻却频频驻足马厩,这份反常终让金日磾动了疑。
一日,金日磾侍立在旁,待赵隶查完马匹膘情,低声道:
“多谢厩丞指点,奴心有不安
——厩丞素不轻易与人论技,今对奴这般用心,不知奴能为厩丞做何事?”
赵隶闻言一怔,面上掠过几分不耐,旋即沉声道:
“见你身形壮实,又是旧贵族出身,必识得好马。只是匈奴养马重驰骋,汉人养马重军需,两者相参方能让马更堪用。你护着幼弟、谨守本分,某才愿与你说这些。”
金日磾忙垂首躬身:
“奴谢厩丞厚爱,来日若有差遣,必不敢辞。”
赵隶摆手转身,只留一句:
“不必,你且尽心琢磨便是。只是此事若被旁人问起,便说你自己悟的,莫牵连我。”
他望赵隶之背,虽未察其本心,然亦知‘技多则生’
——以官奴之身,多习一分养马之术,便多一分立足未央宫之资,遂决暂观其变。
苏玉闻李敢案处置之果,张兰嘱其勿往霍府,她居家忧思难平。
李敢事迁延致婚期延后,她知去病不过一年而逝,终日垂泪。
芷芸、拾春见之欲劝,却无从开口。
霍府唯苏礼可自由出入,其协理府中文书出府时,遣人告玉儿‘婚期虽迟,静心等候’。
苏玉取自织锦帕,托人转苏礼,嘱务必递与去病,他知二人情意,应之。
这日。
苏礼刚核完霍府赙钱的明细,府吏吴戌匆匆来报宫中谒者来传旨,他忙起身入院,见谒者持玺书立在阶下,忙免冠垂首:
“臣苏礼,恭迎圣诏!”
谒者持玺书立于阶上,朗声宣诏:
“制诏:苏礼处事明敏,协理李敢案有功,除为侍中,即日入未央宫禁中当值,掌近侍奏事之职。布告天下,使明知之。”
“臣苏礼接旨,谢陛下圣恩,敢不效死!”
苏礼顿首三叩,谒者收玺书,嘱申时入宫,光禄勋已备妥吏舍,可携家眷同住。
他送谒者至府门,折返时见赵丛、赵隶立在廊下,神色既喜且忧。
“长史——不,侍中大人。”
赵隶躬身,语带局促。
苏礼抬手拍他的肩,语气沉稳:
“兄长无需行虚礼,我虽入禁中当值,不过是换个当值的地方,霍府与廷尉府的旧务,仍需你二人盯牢,各司其职便是
——兄长们值守霍府,协理府中文书,将军若有动静,至未央宫吏舍速报我便可。”
赵丛闻言,松口气道:
“我等明白,必不负你所托。”
午后,苏礼归内院,以事告李姮玉。
她已整行装,唯布帛衣履、纫缝之具而已。
看向苏礼时,言辞恭谨:
“吏舍近禁中,君当值便,妾愿从往。妾父母昆弟若有故,妾亦可稍佐之。”
“光禄勋吏舍,不若霍府宽博,唯供近臣值宿而已,久居非宜。后某当别觅宅第,你可居彼,主中馈。”
“无妨…君当值劬劳,妾能奉养。”
苏礼看她一眼,念及这半年来她奉事勤谨,虽为夫妇,然未及款洽,他唯颔首不语,姮玉知其心有芥蒂,不敢多陈,唯冀以己之诚,使彼稍释郁结。
未时将尽,苏礼携姮玉赴未央宫。
赵丛、赵隶送至巷端,望其车骑远逝,皆知礼此去,自霍府僚属,入为上近臣矣。
三月既逝,六月朔。
霍去病闭门自省既毕,苏玉始得入霍府。见赵丛今得伍缮佐助,府中诸事皆妥,心稍安。
再见去病,二人心意相同。
去病伏案观边郡舆图,玉儿则侧立研墨,指尖偶触,各面赤耳热。独处愈久,玉儿归宅时越不舍,去病看在眼里,益欲定纳聘之事。
然此念方生,苏礼简牍已至霍府。简文寥寥,唯云‘御史台有弹章,直指丞相李蔡’,末补‘朝局尚宁,唯此事殊’。
霍去病明知,李蔡乃李氏最后支柱,今遭劾,无论罪之虚实,皆绕不开霍李旧怨。他杀李敢之事,虽蒙陛下遮掩,然朝堂侧目者众,此时若有异动,必引火烧身。
苏礼日侍陛下,于朝事洞察最明。
陛下欲统五铢钱,收郡国铸币权归中央,先已下旨罢半两钱,新铸五铢钱由上林三官监造。此时有人弹劾丞相李蔡,非偶然也。
是日,陛下坐宣室殿,观三官所呈铸钱章程,指尖摩挲新铸五铢钱,钱文端整,重如其制。
忽抬眼问苏礼:
“御史台近日有弹章,你知之乎?”
苏礼心头一凛,垂首道:
“臣略闻之,劾丞相李蔡也。”
“劾其何事?”
陛下掷钱入铜盘,声响清脆。
“称李丞相侵占孝景皇帝园壖地,此案属御史大夫张汤主理,文书已入内廷。”
陛下‘嗯’一声,良久又问:
“去病近日在府中何为?”
“回陛下,前日臣托人送文省亲,闻将军每日晨起观代郡、雁门舆图,午后与旧部议边备,未尝入市,不与朝臣私会,府门唯纳部将。将军言,去年左贤王部犯代郡,今秋防不可松。”
陛下未再问,苏礼已知,此案陛下早已知之。
夏末某午后,他方拟文书,廷尉属吏驰报:
“往召李丞相对质,丞相已自刭于府!”
他蹙眉,起身即入宣室殿禀奏陛下,出殿犹思此事
——李蔡倒是聪明。占园壖地算何罪?
真要查,长安权贵谁家没沾过皇家地的边?陛下要的从来不是“治罪”,是借他这个丞相的头,镇住那些反对铸币权收归中央的郡国豪强。
他自刎得及时,既免了下狱受辱,更没扯出李敢旧账
——侄女还在东宫,儿子刚做中郎,李氏的根还没断,这是他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抬眼见霍光捧简牍数摞,步履稍滞。
他见苏礼,垂首恭道:
“苏子顺,陛下刚问代郡舆图注记,君曾见之乎?”
苏礼一怔,旋颔首,伸手扶其将坠之简:
“子孟,可先呈入。臣刚核代郡都尉阵亡文书,注记在末,陛下若问,提‘左贤王部惯从阳原塞入塞’即可。”
霍光目亮,应喏转身疾入殿。
苏礼望其背影微哂,旋追廷尉属吏
——李蔡家产簿册尚在尚书台,需核校签章,不可缓。
待核完李蔡案余档,窗外夜漏四响。
他揉了揉眉心
——昔年李广自刎,全军皆叹“数奇”,如今李蔡自刭,朝堂只会说“罪有应得”。
可这兄弟俩,说到底都是帝王棋盘上的子:李广是打匈奴的“刀”,钝了便任其自断;李蔡是平衡朝局的“秤砣”,碍了收权便借故挪开。连去病不也得困在府中自省三月?
倒是自己,买宅时让子聚、子驭住邻院,此刻忽觉得那道暗门没白留
——朝堂风浪从不停,总得有能托底的人。
忽忆上月新宅契书落笔之午后。
苏礼领赏出宣室殿,赵隶牵马候于宫门外,道:
“礼弟,尚书台皆传君得赏缗钱五十万,今购宅之事可定矣。你前番属我寻宅,已得城南杜门巷两处,愿同往观之。”
苏礼颔首,与赵隶寻宅估人,往杜门巷。
巷内两宅相邻,北宅三进,有前院、后院;东宅两进,墙根有暗门。
“此原是陇西迁客兄弟之产,今拆卖。邻宅有急,可启暗门相济。”
宅估人启暗门,苏礼迈入北宅,踏土坯道:
“此宅我取之。”
转头谓赵隶:
“东宅你购之,钱不足,我补之。”
赵隶入东宅一观,颔首道:
“离马厩近,出巷即至。”
宅估人旁记:
“杜门巷北宅、东宅,买主苏礼、赵隶。”
俄而赵丛至,手攥文书,道:
“将军准我休沐半日。我居霍府官舍,君等宅中留一客房,休沐可来居。”
三人相视一笑,赵丛置文书于石阶,道:
“昨日朝会,卫大将军呼我‘赵丛’,余长史皆互称字,我立彼间,未敢应。”
赵隶亦蹲于门槛,道:
“那金日磾前日问我养马之法,欲呼我名,复止,唯称‘厩丞’。彼为宫奴,我无字,反令彼为难。”
苏礼取宅估人所携朱砂笔,书于竹片:
“我入侍时已补字,曰子顺。入仕朝廷,无字则于礼有阙,你二人宜各取字,私邸之中,仍呼本名可也。”
二人颔首,苏礼指赵隶:
“你掌马厩,字子驭。”
复指赵丛:
“你理霍府事,字子聚。”
赵丛思之,道:
“往后朝会,我即禀字子聚。”
赵隶置马镫于旁,咧嘴道:
“子驭,此字顺耳。”
宅估人呈契书,苏礼于名下添“字子顺”,道:
“今即书字于侧。”
赵隶随之书“赵子驭”,赵丛于保人处书“赵子聚”。
三人各按指印为信,相视一笑。
苏礼收思,窗外夜漏又响,忽脑中浮现李蔡之名,恰似与哪处记忆重叠,但又想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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