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报是三天前送来的。
初阳谷往南三十里,黑风岭,新聚了一伙土匪,人数不多,就二三十号人,领头的叫“疤脸”,是个逃兵,心狠手辣,专劫过路的商队和小村子。
送情报的是个货郎,姓周,以前在清微观那边做过买卖,跟玄真道长有点交情。
他说得绘声绘色:“那帮人凶得很!前天把李家庄给抢了,粮食牲口拉走不算,还掳走了三个姑娘!李家庄的人去报官,官府说人手不够,让等着!等个屁!等下去,姑娘们就毁了!”
李昭华听完,眉头皱得死紧。
卫铮站在一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刀柄。
“你怎么看?”李昭华问她。
“打。”卫铮就一个字。
“打是肯定要打。”李昭华说,“可怎么打?黑风岭地势险,易守难攻。周货郎说二三十人,可万一不止呢?咱们现在能抽出来的人手,最多也就五十。”
卫铮看着地图上那个标注着“黑风岭”的小点,眼神冷了下来。
二三十个土匪?
她在边军那会儿,剿过的匪多了去了。那些所谓的“悍匪”,大多就是些活不下去的流民凑在一起,手里有几把破刀,就敢占山为王。真打起来,一触即溃。
“我带三十个人去。”卫铮说,“够了。”
“三十?”李昭华愣了一下,“太冒险了吧?要不,我再让欧冶明那边拨几个护卫队的……”
“不用。”卫铮打断她,语气很坚决,“对付一帮乌合之众,三十人,绰绰有余。”
她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憋着一股劲儿。
自从娘子军成立以来,打了几仗,都是防守,都是在初阳谷附近转悠。外界说起她们,还是“那帮女人”、“凑一起过家家”。
她得打一场漂亮仗。
一场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胜仗。
让所有人都看看,娘子军不是花架子,是能拉出去、能打硬仗的正规队伍。
也让李昭华看看,她卫铮带兵,没问题。
“可……”李昭华还想说什么。
“就这么定了。”卫铮转身,往外走,“我今晚点兵,明天一早出发。”
第二天天没亮,三十个人就集合好了。
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训练最刻苦,底子最好。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兴奋,眼睛里冒着光——这是娘子军第一次主动出击,去剿匪,去救人。
卫铮站在队伍前面,扫视一圈。
“这次的任务,是剿灭黑风岭的土匪,救出被掳的百姓。”
她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对方人数不多,但占据地利。咱们要快,要狠,一击得手,绝不恋战。都听明白了吗?”
“明白!”三十个人齐声应答,声音在山谷里回荡。
卫铮点点头,翻身上马——这匹马是上次打张屠户缴获的,不算什么好马,但脚力还行。
“出发!”
三十一人,三十匹马,踏着晨露,出了初阳谷,朝黑风岭方向疾驰而去。
黑风岭确实险。
一道山梁子横在那里,像条趴着的黑蟒。只有一条小路能通到山顶,两边都是陡坡,长满了杂树和乱石。
卫铮带着人,在岭下三里外的一片林子里停下。
她派了两个人去前面探路,自己则仔细观察着地形。
“卫将军,这地方……不好打啊。”说话的是王翠,现在已经是她手下的一个小队长了,“就一条路,太窄,咱们人展不开。”
卫铮没说话。
她当然知道不好打。
可越是这样,越要打下来。
她要让所有人看看,再险的地形,娘子军也能啃下来。
探路的人回来了,带回的消息和情报差不多:岭上大概有二十几个人,守着路口,懒懒散散的,看着警惕性不高。
“人不多,守得也松。”
卫铮下了判断,“咱们分三队。王翠,你带十个人,从左边那片林子绕过去,摸到他们侧后。刘三娘,你带十个人,从右边那个坡爬上去,居高临下。我带剩下的人,从正面强攻。”
“等我们这边打起来,吸引住他们注意,你们两边再动手,前后夹击,一举拿下。”
王翠和刘三娘领命而去。
卫铮看着她们消失在树林里,心里那股劲儿更足了。
一切顺利。
就像她预想的那样。
很快,她就能带着一场漂亮的胜仗,回到初阳谷。
让李昭华,让所有人,都看看。
正面进攻的时间定在午时。
日头最毒的时候,岭上的土匪大多在打盹,警惕性最低。
卫铮带着十个人,沿着那条唯一的小路,悄悄往上摸。
一切都很顺利。
直到她们摸到离岭口还有百来步的地方,变故发生了。
岭口那几间破木屋后面,突然响起一声刺耳的铜锣声!
哐哐哐——
紧接着,从木屋后面、从两侧的乱石堆里,呼啦啦涌出四五十号人!
一个个手里拿着刀枪棍棒,脸上带着狞笑,哪里像情报说的“二三十人”、“懒懒散散”?
中计了!
卫铮心里一沉。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冲!”她拔出刀,第一个冲了上去。
身后十个人跟着她,像一把尖刀,狠狠扎进土匪堆里。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卫铮像疯了一样,手里的刀舞成一团白光,所过之处,惨叫连连。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快点击溃他们!等王翠和刘三娘那边包抄过来,就赢了!
可打着打着,她发现不对劲。
这些土匪,不像乌合之众。
他们进退有度,配合默契,甚至还有点简单的阵型。尤其是那个领头的疤脸,手里一把鬼头刀,力道沉得很,她接了几招,竟然没占到便宜。
更糟糕的是,王翠和刘三娘那边,迟迟没有动静。
难道……也被埋伏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岭口上方突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巨响!
卫铮猛地抬头。
只见山坡上,四五根粗大的滚木,被人从上面推了下来,裹挟着碎石和泥土,像一条条发狂的巨蟒,直直朝着她们冲来!
“散开!快散开!”卫铮嘶声大吼。
可来不及了。
小路太窄,人挤在一起,根本无处可躲。
滚木眨眼就到了跟前。
砰!
一根滚木狠狠撞在队伍中间,当场就有两三个人被撞飞出去,惨叫声刺破耳膜。
卫铮拼了命往旁边扑,滚木擦着她的后背过去,带起的风刮得她皮肤生疼。
可她刚站稳,就听见一声更凄厉的惨叫。
是小梅。
那个才十七岁,笑起来有两个酒窝,训练时总爱偷看她的小姑娘。
她被一根滚木的末端扫到了。
整个人像断线的风筝一样飞出去,撞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然后软软地滑下来,不动了。
时间好像突然变慢了。
卫铮看着小梅躺在地上的身体,看着她身下慢慢洇开的血迹,看着她微微抽搐的手指。
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她见过死人。
太多了。
边军的时候,草原上,尸山血海她都蹚过。
可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
小梅是她亲自挑进队伍的。她记得这姑娘第一天训练时,连刀都握不稳,她手把手教了她三天。她记得小梅领到第一份饷银时,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说要把钱攒起来,给生病的娘买药。
她答应过她们,要带她们打胜仗,要带她们过好日子。
可现在……
卫铮跌跌撞撞地冲过去,扑到小梅身边。
“小梅?小梅!”
她不敢碰,手悬在半空,抖得厉害。
小梅的眼睛还睁着,但瞳孔已经散了。她看着卫铮,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可只吐出几个血沫子。
那双眼睛里,有恐惧,有痛苦,还有一丝……
茫然。
好像在问:卫将军,你不是说……我们能赢吗?
那眼神,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卫铮心里。
比刀砍在身上,疼一千倍,一万倍。
后面的仗怎么打的,卫铮有点记不清了。
只记得王翠和刘三娘终于带人从两边杀了出来,土匪们慌了阵脚,开始溃逃。那个疤脸想跑,被她追上去,一刀砍在后颈上,脑袋差点掉下来。
可赢了又如何?
死了三个,重伤五个,轻伤无数。
小梅伤得最重,玄真道长看了之后,沉默了很久,只说了三个字:“看造化。”
回初阳谷的路上,气氛沉重得像送葬。
没有人说话,只有马蹄声和伤员的呻吟。
卫铮走在队伍最前面,背挺得笔直,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整个人已经空了。
李昭华在谷口等着。
看到队伍回来,看到那些担架和伤员,她脸色白了白,但什么也没说,只是指挥人赶紧把伤员抬进济安所。
安顿好一切,她走到卫铮面前。
卫铮还站在谷口,一动不动,像尊石像。
“卫铮。”李昭华叫她。
卫铮没反应。
李昭华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
卫铮这才像被惊醒一样,缓缓转过头,眼睛里一片死寂。
“对不起。”她说,声音哑得厉害,“我……我错了。”
李昭华看着她,看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
“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济安所里,弥漫着草药和血腥味。
玄真道长带着小草,还有几个学了点医术的妇人,正在忙碌地救治伤员。清洗伤口,敷药,包扎,动作又快又稳。
小梅躺在一张木板床上,脸色白得像纸,呼吸微弱。玄真刚给她施了针,这会儿正在写药方。
旁边,其他受伤的女兵,有的在低声啜泣,有的咬牙忍着疼,还有的已经昏睡过去。
但更多的人,是那些没受伤的,她们围在济安所外面,红着眼眶,却没有人离开。有人默默打来热水,有人帮忙递送干净的布条,还有人自发去校场,继续训练。
李昭华带着卫铮,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切。
“卫铮,”李昭华轻声说,“你的命很重要。你是将军,是主心骨,你不能倒。”
卫铮没说话,眼睛盯着床上昏迷的小梅。
“可她们把命交给你,不是为了让你一个人去拼,去杀。”
李昭华继续说,“她们跟着你,是因为相信你能带她们找到比活着更重要的东西——尊严,公道,一个不用被欺负、不用被买卖的活法。”
“你要带她们找到那个,而不是仅仅让她们‘活下来’。”
卫铮身体震了震。
她慢慢转过头,看着李昭华。
李昭华的眼睛很亮,里面有理解,有包容,还有一种她看不懂的、更深的东西。
“我……”卫铮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喉咙像被堵住了。
“去吧。”李昭华拍拍她的肩膀,“去看看小梅。”
卫铮走到小梅床边,坐下。
玄真道长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带着小草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卫铮伸出手,轻轻握住小梅的手。
那只手很凉,没什么力气,软软地搭在她手心里。
小梅忽然动了动,眉头皱起来,嘴里发出含糊的声音:“娘……娘……”
卫铮心口一紧。
她想起小梅说过,她娘身体不好,常年卧床,家里就靠她一个。她来娘子军,就是想挣点钱,给娘买药。
可现在……
卫铮握紧了小梅的手,低下头,凑到她耳边,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我在。”
小梅好像听见了,眉头慢慢舒展开,呼吸也平稳了一些。
卫铮就那么坐着,握着小梅的手,一动不动。
窗外天色暗了,又亮了。
玄真进来换药,小草送来汤药,她都接过来,亲自喂小梅喝下,用布巾擦掉她嘴角的药渍。
小梅偶尔会醒过来一会儿,眼神涣散,认不出人,只会喊“疼”,喊“娘”。
每次,卫铮都会握住她的手,说:“我在。”
三天三夜。
卫铮没合眼。
第四天早上,小梅的烧终于退了,人也清醒了些。她睁开眼,看到卫铮,愣了愣,然后眼泪就流下来了。
“卫将军……我……我是不是……废了?”
卫铮摇摇头,声音很哑,但很坚定:“不会。玄真道长说了,能养好。等你好了,我亲自教你刀法,教你骑马,教你所有我会的。”
小梅看着她,眼泪流得更凶,但眼神里,慢慢有了一点光。
那天晚上,卫铮回到自己屋里。
她从怀里掏出爹的腰牌,又拿出匕首。
在油灯下,她盯着腰牌背面看了很久。
然后,匕首轻轻划过,刻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不深,但清晰。就像这次教训,刻在了她骨头上。
她对着腰牌,对自己,一字一句地发誓:
“绝不再因冒进,因轻敌,让跟着我的人,付出不必要的代价。”
“绝不。”
窗外,夜色沉沉。但卫铮知道,天总会亮的。
而她要做的,是带着身后这些人,走到天亮。
一步一步,稳稳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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