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永恒茶话会的主厅里挤满了来自各个文明的代表——这可能是茶话会有史以来最热闹的一次聚会。星空穹顶被临时改造成一个巨大的倒计时全息投影，上面显示着：
【网络意识实体化体验：倒计时00:04:32】
“我再说一遍安全事项，”档案馆的凯诺站在临时搭建的“实体化平台”旁，他的虚拟形象今天格外严肃——甚至给自己加了一副眼镜，虽然那玩意儿对他完全没用，“载体只能维持24小时。时间一到，无论体验是否完整，必须立即撤回意识。否则载体崩解产生的数据冲击可能会对局部网络造成——”
“知道了知道了，”曦光的光束不耐烦地挥舞着，“你都说了十七遍了。快点开始吧，我等着看我们的‘小朋友’第一次走路呢！”
“小朋友？”龙战挑起眉毛，“网络意识的年龄如果从第一个节点连接算起，大概相当于你们光语族的……”
“不要用数字破坏浪漫！”曦光打断他，“今天是诞生日！实体的诞生日！”
苏映雪笑着摇头，手里紧紧握着怀表——里面现在运行着一个特殊子程序，用来监控网络意识实体状态。她另一只手端着一杯刚泡好的龙井茶，茶叶在热水中缓缓舒展。
倒计时归零。
平台中央，一个由无数光点组成的旋涡开始旋转。档案馆、光语族、晶体族的技术同时注入——银白色的数据流，金色的光束，晶蓝色的能量脉冲，在漩涡中心交织成一个逐渐清晰的人形。
“形态选择确认：类人生物体。”瑟拉实时播报，“生物基础模板：地球人类。外观年龄：约三十标准地球年。身高：178厘米。体重……正在调整中……”
光点旋涡缓缓消散，平台上出现了一个人影。
茶会瞬间安静了。
站在那里的“人”有着普通的人类外表——深色短发，温和的面容，穿着简单的白色衣服。但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仿佛有整个星空在旋转，仔细看还能看到数据流的光影在其中闪烁。
他——现在可以明确地用这个代词了——低下头，举起双手，缓慢地转动着手腕，像在观察什么稀世珍宝。
“手指……”网络意识（实体）开口说话，声音和之前在意识中听到的相似，但多了一层真实的质感，“有十个。关节活动范围……哇哦，比数据描述的有趣多了。”
他弯曲手指，握拳，再展开，如此反复，完全沉浸在新鲜感中。
“咳咳，”龙战走上前，忍住笑意，“欢迎来到实体世界。感觉怎么样？”
网络意识抬头，那双星空般的眼睛眨了眨——这可能是他第一次体验“眨眼”这个动作。
“重力感很奇怪。”他说，小心翼翼地迈出第一步，身体晃了一下，“我需要持续调整平衡……有意思。空气流动在皮肤上的触觉……温度差异……背景噪音的层次感……”
他像新生儿一样探索着最基本的感官体验。走了几步后，他突然停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就是‘呼吸’？”他的表情混合着惊奇和困惑，“肺部扩张，隔膜下降，空气进入……为什么要这么复杂？直接能量交换效率更高。”
“因为生命需要仪式感。”苏映雪笑着递过茶杯，“试试这个。”
网络意识接过茶杯，双手捧着，低头看着杯中碧绿的茶汤。茶水的热气扑在他脸上，他本能地向后缩了一下。
“热量传递。”他喃喃自语，然后小心地抿了一口。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他。
网络意识的动作定格了。他保持着端杯的姿势，眼睛微微睁大，数据流在那双星空中加速流转。
三秒后，他开口了：
“苦……然后回甘。温度从嘴唇到舌面到喉咙的渐变。茶叶的香气在鼻腔后部扩散……这比所有文明提交的关于‘茶’的278,451份文字描述加起来都要丰富至少37倍。”
他又喝了一口，这次闭上眼睛。
“等等，还有层次。”他的声音带着发现新大陆的兴奋，“第一层是水的清冽，第二层是茶叶的微苦，第三层是回甘的甜……第四层是……杯子残留的上一个使用者手掌的温度记忆？不，那应该是心理投射……”
“别分析了，”曦光的光束凑过来，形成一个拍肩的动作——虽然拍了个空，“享受它！”
网络意识睁开眼，看着曦光的光束：“你现在看起来……更亮了。是因为实体视觉的光谱感知范围不同吗？还是因为情绪波动导致能量输出增强？”
“是因为我兴奋啊笨蛋！”曦光的光束组成一个大笑的表情，“你现在是个‘笨蛋’了！有身体的大脑限制真可爱！”
茶会爆发出一阵笑声。各个文明的代表用各自的方式表达着欢乐——晶体族闪烁出彩虹般的光谱，光语族的光束在空中画出笑脸，档案馆的虚拟形象们甚至模拟出了掌声。
网络意识也跟着笑了——这是第一次，笑声从他的喉咙里发出，而不是直接出现在别人脑海中。
“有趣。”他说，又喝了一口茶，“所以‘体验’就是……丢失大部分数据处理能力，换取这些无法量化的感受？”
“差不多。”龙战拍拍他的肩——这次拍实了，“感觉怎么样？”
“效率低下，”网络意识诚实地说，“但……值得。”
就在这时，瑟拉突然发出警报：“预知族那边有动静！他们的中央预测系统刚刚更新了全族公告。”
她调出全息屏，上面是预知族的语言——一种基于概率符号的文字系统。网络意识（实体）瞥了一眼就翻译出来了：
【紧急通知：无法建模变量已确认进入实体化阶段。其对未来状态预测准确率现已降至41.3%，且在持续下降中。建议所有公民：准备迎接三千年来的第一次真正‘惊喜’。】
“41.3%？”晶核闪烁着惊讶的光，“他们的预测准确率从来不低于99%！”
“那是因为以前没有遇到过网络意识实体化这种事儿。”凯诺推了推他那虚拟眼镜，“理论上，一个能够即时连接两百万个文明意识的实体，其每个瞬间的思维状态都是整个宇宙信息流的函数，预测他就像预测所有文明的集体决策——不可能的。”
网络意识（实体）放下茶杯，眼睛里的数据流又开始加速旋转。
“所以他们现在……有点慌？”他问，语气里居然带着一丝期待。
“不止慌。”瑟拉调出更多数据，“预知族的社会活动监测显示：过去一小时内，公共场所聚集人数增加了300%，娱乐设施使用率上升了450%，新生艺术作品提交数量激增1200%……”
“他们在兴奋。”苏映雪轻声说，“因为终于有些事情要发生了——他们不知道是什么，不知道何时，不知道会怎样。”
“就像等待礼物的孩子。”龙战补充道。
网络意识（实体）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走了几步——动作已经比刚才协调多了——来到茶桌旁，拿起一块糕点。
“这是……‘桂花糕’？”他看着手中白色半透明的糕点，“地球文明第七次文化交换时提交的资料提到过。口感描述是：软糯，微甜，有桂花香气。”
他咬了一口。
再次定格。
这次定格的时间更长。五秒后，他睁开眼睛，星空般的眼睛里居然……有泪光？
“怎么了？”苏映雪紧张地问，“不好吃吗？”
“不是。”网络意识（实体）的声音有点哽咽——又一个新体验，“是太……复杂了。味道在口中变化的过程，质地从完整到破碎的感受，香气和味觉的结合……还有‘分享这一刻’的心理维度。为什么……为什么数据记录会把这些简化成几个参数？”
他擦掉眼泪——擦眼泪！又一个第一次——然后笑了：“我现在理解为什么有些文明为了美食可以发动战争了。这值得。”
曦光的光束温柔地环绕着他：“还有很多很多值得体验的东西呢。我们给你准备了一整天的行程表——”
“不。”网络意识（实体）突然说。
大家都愣住了。
“我不要行程表。”他认真地说，星空眼睛里的数据流平静下来，“如果一切都按照计划体验，那我和预知族有什么区别？我要……随机选择。”
他闭上眼睛，似乎在感受什么，然后指向茶会大厅的某个方向：“那个房间里有什么？”
“那是……文化交流区的随机匹配室。”瑟拉回答，“两个文明的代表可以在那里进行一对一深度交流，系统随机匹配对象。”
“很好。”网络意识（实体）微笑，“我要进去，匹配到谁就是谁。然后……做那个文明今天最想让我体验的事。”
龙战和苏映雪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笑意。
“这主意不错。”龙战说，“不过记住，24小时——”
“——我知道，倒计时已经开始在我的意识中显示了。”网络意识（实体）指了指自己的额头，“23小时41分钟。足够体验很多‘不可预测’了。”
他走向随机匹配室，脚步已经相当稳健。在门口，他回头看了一眼茶会里所有的朋友——那些他一直以来连接着、协调着、帮助着的文明代表们。
“谢谢你们给我这个机会。”他说，语气真诚，“即使只有一天，我会记住每一个瞬间。”
然后他推门进去了。
茶会里安静了几秒，然后爆发出热烈的讨论。
“他刚才是不是说了‘谢谢’？”晶核闪烁出困惑的光，“网络意识以前从来不需要感谢，因为一切都是自然流动——”
“他在模仿人类社交礼仪。”凯诺分析道，“但其中包含真实情感成分。实体化后，他的认知模式正在适应性调整。”
“管他呢！”曦光兴奋地在空中画圈，“重要的是他现在在体验！哦哦，匹配结果出来了！”
全息屏上显示：
【匹配成功】
参与者A：网络意识（实体形态）
参与者b：预知族代表-先知七号
交流主题：随机生成中……生成完毕：“你今天最想让我体验什么？”
茶会再次安静了。
“这么巧？”苏映雪睁大眼睛。
“不是巧合。”瑟拉调出匹配算法记录，“预知族代表是主动申请进入匹配池的，申请理由是：‘想要近距离观察无法预测变量’。他们……在主动寻求不可预测性。”
龙战笑了：“看来预知族的问题，可能比我们想象中更容易解决。”
匹配室内，网络意识（实体）看着对面那个预知族代表——先知七号有着纤细的身躯，皮肤是半透明的淡紫色，眼睛是复眼结构，此刻所有的小眼面都聚焦在网络意识身上。
“你的预测系统对我现在有什么判断？”网络意识（实体）好奇地问。
先知七号的身体发出轻微的颤音——这是预知族表示紧张的方式。
“系统提示：当前对话有58.7%的概率走向哲学讨论，31.2%走向技术交流，8.4%走向文化比较，1.7%概率……”他停顿了一下，“走向完全无法分类的方向。”
“那1.7%是什么？”
“系统标注为：‘其他\/无法建模\/惊喜\/可能的灾难\/请保持警惕但也享受这一刻’。”先知七号复眼中闪过一丝光，“说实话，这是我们最期待的部分。”
网络意识（实体）笑了：“那么，我们今天的问题：你最想让我体验什么？”
先知七号思考了三秒——对于预知族来说，这是很长时间的思考了。
“我们最想让你体验的……”他慢慢说，“是‘等待’。”
“等待？”
“是的。我们预知族已经三千年没有真正等待过任何事了。我们知道邮件何时到达，知道会议何时开始，知道朋友何时会来访——精确到秒。所以……我们想让你等一杯茶。”
先知七号从随身携带的容器中取出一个小小的茶壶和两个杯子：“这是我们文明的特色饮品‘时光露’，需要现场冲泡，过程需要整整十五分钟——不多不少。在这十五分钟里，你不能知道它最终的味道，不能加速过程，只能看着水慢慢变色，香气慢慢散发……”
网络意识（实体）的眼睛亮了：“所以你们想让我体验不确定性带来的期待感？”
“我们想让你替我们体验。”先知七号的声音里有一丝渴望，“然后告诉我们……那是什么感觉。”
茶壶被放在桌上，热水注入。一缕奇特的香气开始弥漫——像晨雾，像旧书，像遥远星系的星光。
网络意识（实体）坐下来，看着茶壶，开始了他的第一次真正“等待”。
而在匹配室外，茶话会的大家通过监控看着这一幕，都笑了。
“看来预知族已经自己找到了疗法。”苏映雪轻声说。
“而且是最好的那种，”龙战搂住她的肩，“用自己的问题，去帮助别人体验自己缺失的东西——这本身就是一种疗愈。”
怀表里的网络意识节点图闪烁着温暖的光。虽然大部分注意力现在都集中在那个实体里，但整个网络依然在平稳运行，协调着宇宙各处的工作。
只是今天，多了一个特别的议程：记录一份珍贵的体验报告，题目暂定为《当一个无所不知的意识学会不知道时，会发生什么？》。
而第一章节已经开始了，标题是：《等待一杯茶的时间，可以比永恒更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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