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夏,广东阳江东平渔港的休渔期将尽。老渔民林水旺躺在自家渔排的棚屋里,听着潮水拍打桩基的声音。空气里弥漫着咸腥味,那是几十年浸入渔港木石里的气味,也是渗入林水旺骨子里的气味。他六十三了,打从六岁跟着阿爸上船,五十七个年头都在海上漂。
夜里热得反常,连海风都停了。林水旺梦见妈祖穿着霞帔,驾着七彩浪花巡海。妈祖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指向深海方向,指尖落下一片红鳞,在月光下闪着血一样的光。林水旺惊醒时,棚屋外传来第一声鸡鸣,天边泛起鱼肚白。
开渔日的东平港沸腾如煮开的粥。三百多条渔船密密麻麻挤在港湾里,马达声、吆喝声、鞭炮声混作一团。林水旺带着儿子阿海和两个侄子,驾着那条跟了他二十年的“海龙号”出了港。木船破浪前行,他站在船头,眯眼看着远处海天线,心里莫名忐忑。
“阿爸,到一号渔场了。”阿海喊道。
林水旺点点头,示意下网。尼龙网沉入墨绿色的海水,船拖着网缓缓行进。按照惯例,第一网往往稀疏,鱼群需要时间聚集。可这一网刚拉起来,阿海就惊呼:“重!太重了!”
四个男人合力才把网拖上甲板。银光炸开——满网的马鲛鱼、带鱼、黄花鱼,多得超乎想象。渔获在甲板上跳动,鳞片在晨光中闪烁如碎银。最奇的是,一条红鳞鱼从鱼堆里跃起,精准地落在船头妈祖神龛前。
这鱼通体赤红,鳞片大如铜钱,眼珠是金色的。它在船板上拍打两下,竟朝着东平港妈祖庙的方向,点了三下头,然后一个翻身跃回海中。整个过程不过几秒钟。
“见鬼了?”阿海瞪大眼睛。
林水旺心头一震,想起昨夜的梦。他没说话,只让继续下网。
第二网更满,网绳绷得吱呀作响。又是满舱渔获,又是那条红鳞鱼跳上船头,朝妈祖庙点头三下后跃回大海。这回林水旺看清楚了,鱼点头时,金色的眼睛里似乎有光闪过。
第三网、第四网……太阳从东爬到头顶,又向西倾斜。“海龙号”的鱼舱满了,甲板上堆成小山。每条网都有那条红鳞鱼,重复同样的仪式。阿海和侄子们从狂喜变成不安,最后是恐惧。
“阿爸,这不对劲。”阿海压低声音,“我打渔十五年,从没见过这样的事。”
林水旺抹了把脸上的盐渍。他想起一九五八年,大跃进时公社要求“向海要粮”,渔船日夜不休地捕捞。那年秋天,鱼汛突然消失,整整三个月,整个东平港几乎没打到像样的渔获。老辈人说,那是海龙王生气了。
“继续。”林水旺沙哑地说。他心里有个念头在滋长——这是妈祖的恩赐,还是警告?
第六网时,变故发生了。网刚拉上一半,船身突然剧烈倾斜。海水毫无征兆地变黑,天空聚起乌云。那条红鳞鱼这次没有跳上船头,而是卡在网眼处,金色的眼睛直直盯着林水旺。
风来了,带着硫磺味的怪风。浪头一个接一个打来,“海龙号”像片树叶般颠簸。阿海惊恐地喊:“阿爸,回港吧!”
林水旺却走近网边,蹲下身与红鳞鱼对视。那一刻,他仿佛听见海的声音——不是风浪声,是无数细碎的、哀怨的低语。他想起这些年越捕越小的鱼,想起日渐稀疏的渔场,想起儿子抱怨“海越来越穷”。
“妈祖……”他喃喃道。
红鳞鱼突然奋力一挣,从网眼脱出,却没有跃回海中,而是落在林水旺脚边,尾鳍轻轻拍打甲板。
林水旺明白了。他转身对阿海喊:“倒舱!”
“什么?”
“把鱼倒回海里!快!”
三个年轻人愣住了。这是他们这辈子见过最丰收的一天,鱼贩子在码头等着,这些鱼能换来半年开销。
林水旺没解释,自己动手打开鱼舱闸门。银色的鱼流泻入海,在墨黑的水面上泛起一片白光。说也奇怪,鱼群入海后,风浪渐渐平息,海水恢复了墨绿色。
最后一条鱼滑入海中时,红鳞鱼在船头最后一次点头,跃入大海,消失不见。
夕阳西下,“海龙号”空舱返港。码头上其他渔船都在欢呼丰收,只有他们的船空空如也。阿海垂着头,两个侄子闷声不响。
当晚,林水旺去了妈祖庙。庙祝是个瞎眼老人,听了他的讲述后沉默良久,才说:“五八年的事,你还记得吗?海不是取之不尽的。妈祖巡海,是看护,也是告诫。”
林水旺跪在妈祖像前,香火缭绕中,仿佛又见那片红鳞。
那年之后,林水旺成了东平港第一个主张“捕大放小”的渔民。他常对年轻渔民讲红鳞鱼的故事,有人信,有人不信。但奇怪的是,只要“海龙号”出海,总会有一两条特别的鱼获——有时是罕见的锦绣龙虾,有时是肥美的黄油蟹,总在需要的时候出现,不多不少,刚够温饱。
阿海后来继承了“海龙号”,也继承了父亲的故事。新世纪实行休渔制度时,他是最积极的支持者。二〇〇三年林水旺过世那晚,东平港好几个老渔民都梦见妈祖巡海,身后跟着一条金色的红鳞鱼。
阳江县志“异闻录”篇中,有这样一段记载:“一九七九年开渔日,东平港有渔船遇奇事,每网皆获红鳞鱼,点头三下而遁。老渔民林某释鱼归海,风浪遂平。此后林某倡捕放之道,人皆奇之。”
如今东平渔港立着一块石碑,刻着“永续渔耕”四字。碑基上,不知谁刻了一条小小的红鳞鱼,朝着妈祖庙的方向,永远点了三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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