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烬跪在那里，像一座骤然崩塌的山。他低着头，宽阔的肩膀微微颤抖，玄色的衣袍铺散在地，衬得他指节破裂、渗着血珠的手格外刺眼。那一声沙哑的“对不起”和哽咽的“求你”，在寂静的阁内回荡，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卑微，与他往日杀伐决断、睥睨众生的模样判若两人。
林昭月僵在床沿，忘记了哭泣，只剩下巨大的震惊和一片空白的茫然。她看着这个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这个她恨之入骨、又曾隐约寄托过虚幻期待的仇人，此刻脆弱得不堪一击。心底翻涌的恨意，像是撞上了一堵柔软的、正在渗血的墙，一时竟找不到着力点。
时间仿佛停滞了。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显得格外清晰。
良久，萧烬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底的血丝未退，但那疯狂和偏执似乎被巨大的痛苦冲刷得淡了些，只剩下一种深可见骨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祈求。他看着她，目光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悔恨，有痛楚，有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还有一丝不敢触碰的恐惧。
“我知道……”他声音依旧沙哑，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平稳些，却还是带着颤音，“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知道你恨我，应该的……”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我不求你原谅……我只求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弥补……让我护着你，用剩下的每一天……”
林昭月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弥补？护着？这些话从萧烬口中说出来，带着一种荒谬的不真实感。他们之间，隔着一条命，隔着未出世的孩子，隔着彻骨的背叛和绝望。如何弥补？如何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猛地别开脸，不再看他那令人心乱的眼神，硬起心肠道：“王爷跪在这里，是折煞奴婢了。奴婢如今是戴罪之身，是害死‘林昭月’的凶手林婉柔，当不起王爷如此。”
她刻意用“林婉柔”的身份和那疏离的“奴婢”自称，像一盆冷水，试图浇灭眼前这诡异而危险的氛围。
萧烬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听出了她话语里的抗拒和讽刺。是啊，她现在顶着的，是仇人的皮囊。这个认知像一根针，再次刺破了他刚刚勉强凝聚起来的勇气。
他缓缓站起身，动作有些踉跄，仿佛耗尽了力气。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长长的阴影，重新带来了压迫感，但那压迫感中，却掺杂了一丝挥之不去的颓败。
“你不是林婉柔。”他看着她别过去的侧脸，声音低沉而肯定，“你是昭月。我知道。”
林昭月心头一震，依旧没有回头。
“我不会再把你当作替身，也不会再逼你模仿谁。”萧烬继续说道，语气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艰难，“你就是你。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这话听起来像是让步，像是尊重，却让林昭月感到更加窒息。他承认了她的身份，却也意味着他将她更牢固地钉在了“林昭月”这个位置上，钉在了与他纠缠不清的过去和未来里。
“至于林婉柔……”萧烬的声音骤然转冷，带着一丝凛冽的杀意，“她欠你的，我会让她百倍偿还。林家，太子……所有参与其中的人，一个都跑不掉。”
这是他熟悉的语气，属于摄政王萧烬的语气。但这杀气腾腾的承诺，此刻听在林昭月耳中，却激不起半分快意，只觉得一阵寒意。更多的杀戮，能换回什么？能换回她的孩子吗？能抹去柴房里的冰冷和绝望吗？
她依旧沉默着，用沉默筑起一道墙。
萧烬看着她冷漠的侧影，眼底闪过一丝痛楚。他知道，心结非一日可解。他能做的，只有等待，和……行动。
“你好好休息。”他最终说道，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落寞，“需要什么，告诉严嬷嬷。外面……我会加派人手，不会让任何人打扰你。”
他说的是“打扰”，而非“看守”。但林昭月明白，这不过是换了一种说法的囚禁。
萧烬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的背影刻入脑海，然后转身，脚步有些虚浮地离开了栖凤阁。房门合拢的声音，比来时轻了许多，却依旧沉重。
阁内再次只剩下林昭月一人。
她缓缓回过头，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浑身脱力般滑坐在地。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的冷冽气息，以及……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刚才发生的一切，像一场荒诞的梦。萧烬的崩溃，他的跪地祈求，他那些听起来近乎痴妄的承诺……这一切，都让她感到无比混乱。恨意依旧在，像一块冰冷的铁烙在心底。可在那恨意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松动，一种她极力抗拒却又无法完全忽视的……波澜。
她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些杂念。不能心软！绝对不能！他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出于愧疚和那可怕的占有欲。一旦她流露出丝毫软弱，等待她的，可能是更深的、无法挣脱的束缚。
当前最要紧的，是弄清楚自己的处境，找到可能的出路。小桃……春杏带来的消息说小桃被看管起来了，萧烬似乎没有伤害她。小桃是唯一的知情人，也是她与过去唯一的联系。必须想办法联系上小桃！
还有她的身体……这具属于林婉柔的身体，似乎因为那碗落胎药和之前的折磨，留下了不少隐患，时常感到虚乏畏寒。她需要药材调养，需要信息，需要……力量。
就在她思绪纷乱之际，外间传来严嬷嬷平稳无波的声音：“姑娘，该安歇了。王爷吩咐，明日太医会来请平安脉。”
太医？林昭月心中一凛。是监视？还是……他真的在意这具身体的状况？
这一夜，栖凤阁内的烛火，亮到了后半夜。
而书房里的萧烬，对着摇曳的烛火，摩挲着那支刻着“月”字的旧笛，一夜无眠。眼底是化不开的浓黑，和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
对峙的余震，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信任的碎片散落一地，而新的棋局，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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