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守拙的手指贴在残页边缘,纸面粗糙,刮着指腹。他低头看那行刚浮现的字——“若见此字,速离原地。”墨迹未干,像是刚刚写上去的。
风从塌陷的山壁里吹出来,带着湿气和盐粒的味道。他的左臂旧伤开始发麻,不是疼,是沉,像整条手臂被裹进湿布里拧紧。他把残页翻了个面,月光斜照,焦黑的纸角下,一行小字缓缓显出轮廓。
“断锋非绝路。”
他呼吸一滞。
这字他认得。笔锋收尾时微微上挑,横画略重,是师父年轻时常写的样式。陈默尘早年不用毛笔,只用烧焦的竹枝在黄麻纸上练字,写出的墨痕粗粝却有力,和眼前这一模一样。
他又翻回去,盯着那句“速离原地”。
不是警告,是试探。师父若真要他走,不会只留一句话。他会留下记号,会标出路,会像当年教他刀法时那样,在地上划出三道线,告诉他哪一步该停,哪一步该进。
可这句不是命令,是引子。
杜守拙将残页轻轻托起,对着月光。纸背透出更多字迹,断续不成句:“……守心方成器……刀不斩无辜……亦不避当诛……”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喉咙发紧。
这些话他听过。不是一字不差,但意思一样。十年前,他在村外破庙练刀,一刀劈空,人摔在地上。师父站在门口,说:“刀要是只会砍人,那和屠夫手里的剁骨刀有什么区别?”
那时他不服,说:“仇人杀了全村,我不砍他们砍谁?”
师父没答,只是走进来,捡起他的刀,往地上一插。刀身震颤,发出嗡鸣。
“你记住,”师父说,“刀不是为了杀人活着的。是为了让你想护的人,能好好活着。”
他当时不懂。
现在懂了。
他的手指慢慢移向左腕刺青。“守”字凸起,皮肉经年摩擦,早已麻木。可这一刻,他觉得那两个字在跳,像心跳贴着皮肤往外撞。
杜清漪站在他身后半步,没说话。她看见哥哥的肩膀绷住了,不像刚才突围时那样起伏喘息,而是静,死静。她知道这种静意味着什么。在刘撼山的地窖里,每次她绣蝴蝶绣到最后一针,也会这样静下来。那是心被什么东西抓住了,放不下,也挣不开。
她悄悄收回袖中银针。四周没有动静,布鞋脚印通往山壁深处,血迹只有一滴,再无后续。敌人没埋伏,至少现在没有。
她不动,也不催。
杜守拙忽然蹲下。
他把残页平铺在岩石上,双手压住四角。月光正好落在中央,那些原本模糊的字迹,像被水洗过一样,一点一点清晰起来。
“断锋非绝路,守心方成器。”
“刀不斩无辜,亦不避当诛。”
“杀一人而救百人,是义。”
“杀百人而快一己之恨,是魔。”
最后两句下面,还有一行极小的字:
“拙儿:若你见此页,为师已不在人间。刀谱不在纸上,在你手中。路不在前方,在你脚下。”
他的手抖了一下。
师父走了。
不是失踪,不是隐退,是已经死了。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但他知道,这张纸,是师父留给他的最后一课。
他想起最后一次见师父。那天雨大,他背着包袱站在院门外,说要去找屠村的人。师父坐在屋檐下磨刀,头也没抬,只说了一句:“记住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我叫杜守拙。”
师父点头:“那就守住你的‘拙’。别让仇恨把你变成另一个恶人。”
他当时觉得师父啰嗦,转身就走。
十年了。他追过三十七个线索,杀了九个疑似参与者,每一次拔刀,都说是替天行道。可他心里清楚,有些不该死的人,也倒在了他的刀下。
他曾以为复仇就是终点。
现在他知道,不是。
终点是守住该守的人,守住该守的道。
他慢慢站起来,把残页折好,贴身收进内袋。动作很慢,像是怕弄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杜清漪往前挪了一步,轻声问:“是真的吗?”
他点头:“是师父写的。”
她没再问内容,也没问接下来怎么办。她只是伸手,把哥哥外衣领口的一片碎叶拂掉。
这个动作很小,但她做了很久。以前在地窖里,她每天都要把衣服理平整,哪怕沾满灰尘,也要叠好放在枕下。那是她唯一能掌控的事。现在她给哥哥整理衣领,也是在做同一件事——让她觉得,还有能守住的东西。
杜守拙低头看她。
她抬头回望,眼神安静。
他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有些话不需要说出口。她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知道她明白。
远处传来一声鸟叫,短促,清亮。天还没亮,但夜最深的时候过去了。
杜守拙转身面向山道。
铁门开着,黑洞洞的,像一张嘴。布鞋脚印延伸进去,消失在黑暗中。那里面可能有敌人,也可能有真相。但他现在不想进去。
他站在原地,左手按在胸口。残页贴着心口,隔着衣服还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他闭眼。
脑海里浮现出师父的脸。白发,驼背,手里一串佛珠,眼神却比谁都亮。他站在破庙前,手里拿着一把无鞘铁刀,说:“刀法你可以学完,但道理,你要用一辈子去懂。”
他懂了。
不是今天才懂,是一直在懂。
每杀一个人,每救一个人,每一次停下挥出的刀,都是在懂。
他睁开眼。
月光还在,残页还在,路还在。
他没动。
杜清漪也没动。
风吹过岩缝,发出低响。她的袖口微动了一下,银针滑回原位。
杜守拙的左手慢慢握紧,又松开。
他的呼吸变得平稳,不再急促,不再压抑。像是终于把一块压在胸口多年的石头,轻轻放下了。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
这双手杀过人,也护过人。
从今往后,它要继续护。
护妹妹,护无辜,护这条他走歪过、又找回的路。
他迈出一步。
脚落下时,踩碎了一块盐壳,发出轻微的裂响。
杜清漪跟上。
两人并肩站着,面对漆黑的山道入口。
他的右手垂在身侧,指尖擦过刀柄。
没有拔。
也不会拔。
直到该拔的时候。
他站着。
她也站着。
风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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