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诵经声听得人牙酸。
乔家野惜命,却更信——那尊已成精的玉佛,不会无缘无故把他引到这废弃仓库门口。
他把三轮车往墙根一靠,顺手抄起车兜里那根撑遮阳棚的实心钢管,掂了掂分量,轻手轻脚贴到门缝边。
门缝透出惨淡绿光,不似五毛特效,倒像玉石碾成粉、扬在空中的荧光。
他眯眼往里瞅:仓库空荡,唯余正中一个孤零零蒲团。
蒲团上无人,诵经声却从中迸出;
而刺耳摩擦声,来自蒲团上方——一块悬空崩解的璞玉。
纹路与玉佛如出一辙。
此刻它正被无形之手剥皮,石皮簌簌剥落,露出底下未定型的玉肉。
每掉一块,诵经声便涨一分,如痛苦呻吟。
乔家野心里咯噔一下:这哪是诵经?分明是渡劫。
“咔嚓!”
一声脆响,玉块猛震,一截指状玉料断裂坠入黑暗。
刹那间,万籁俱寂。绿光熄灭,仓库重归死寂,仿佛方才全是幻觉。
他推门而入,手机电筒扫一圈——蒲团没了,碎石没了,只余地面一点灼烧痕迹。
胸口骤然发空,像身体里某个一直替他撑场子的东西,抽身走了。
他连夜奔回摊位,对着玉佛左看右看。
那根曾爱乱动、爱管闲事的新手指,此刻纹丝不动,泛着从未有过的死灰惨白。
那一晚,他梦里全是那截断指,在虚空中不停坠落,直到“扑通”一声,跌进滚烫的水里。
次日清晨,天色阴沉如泼浑水。
陆阿春照例早起熬汤。
巷子深处,二十年铝锅咕嘟冒泡,酸笋的鲜臭霸道钻进砖缝。
她揭锅盖,铁勺刚要搅动,忽闻“哐当”脆响——不是碰壁声,倒像硬物砸进锅底。
“钢丝球落里头了?”她一愣,忙拿漏勺捞。
第一勺,酸笋丝;
第二勺,排骨块;
第三勺,沉甸甸,手感不对。
提勺凑近——浑身血凉半截:
漏勺里躺着一截温润剔透、泛着淡淡绿意的断指。
不是人的,是玉的。
形状、纹路,她太熟了——乔家野供着的宝贝,前几日还会因孩童哭声微颤,如今却静卧酸笋与排骨之间,被高汤煮得微烫,灵气尽失,只剩凄凉。
她手一抖,差点扔勺。左右张望,店里尚无客人,心却慌得擂鼓。
颤抖着扯过包油条的油纸,三层裹紧,趁没人塞进灶膛最里层——烤红薯的夹层。
做完,她一屁股坐上小马扎,大口喘气,望着沸腾的汤,心乱如粥:
神仙显灵是福气;可若神仙把自己零件掉你锅里……算啥?
没多久,乔家野顶着黑眼圈晃进来。
“姨,老规矩,加辣。”他一屁股坐定,把一袋义乌“转运珠”往桌上一扔。
陆阿春手忙脚乱盛粉,端过去时手直抖,汤险些泼出。
乔家野却没注意——他盯着那碗汤。
平日奶白透黄、鲜亮灵动;今日却汤色发暗,沉闷滞重,像极了玉佛此刻的脸。
他挑一口粉送入口中,嚼两下,动作慢了下来。
陆阿春攥着抹布站在旁,心提至嗓子眼。
他没吐,没问,只是低头,一口接一口,连汤底都喝得干干净净。
放下碗,他抽纸擦嘴,低声道:“姨,今儿这汤……是不是少放盐了?”
陆阿春一怔,眼眶瞬间红了。
她做二十年花甲粉,闭眼知盐量;他吃好几年,闭眼识汤味——他尝出来了。
可他没问“生味”从何来,也没问她藏了什么。
“是……姨老了,手抖。”她转身擦桌,背影微颤,“明儿,给你重熬一锅好的。”
乔家野起身,拍了拍她肩膀,手劲不大,却稳:“不用重新熬,这就挺好。”
他笑了笑,勉强却干净:“有点人间烟火气,挺好。”
回摊位,他搬出玉佛。
断口平滑如天生,手掌摊开向上,不再指路,倒似乞讨,又似托付。
“托付个屁。”他嘟囔,“你自己都不灵了,还想让我接着忽悠?”
话虽如此,仍寻了块红布,轻轻盖住。
中午,高青背着摄影包直奔而来。
“那东西呢?”她眼神扫视。
乔家野指了指红布下。
高青掀开一角,瞳孔微缩——光秃秃的断口,无声胜千言。
她掏出相机就要拍。
一只手挡在镜头前。
“别拍它。”乔家野声音平静,“它已经下班了。”
“这是证据。”她皱眉,“记录神迹消亡,比诞生更有价值。”
“它不是消亡,是回家了。”他推开相机,望向远处捞粉的陆阿春,“你去拍春姨。”
“拍她干嘛?”
“拍她的手。”他抬下巴,“那双手刚捞过神仙的指头,现在正给凡人捞粉——你不觉得,这才是你要找的神迹?”
高青一怔,转头望去:
一双劳动妇女的手,指节粗大,布满烫疤与冻疮印。
此刻正稳稳握着漏勺,在升腾水汽中起落,节奏踏实。
而那截断指,静静躺在离她不到半米远的灶膛里,化作废料。
背景是喧闹夜市、排队食客、讨价还价的大妈——
神迹退场,人间登场。
她喉头微动,没再坚持。
镜头拉长,对准那双烟火里的手,按下快门。
后来,这张照片成了她的代表作:《神在灶台》。
下午,乔家野早早收摊。
他找来旧木匣,放入残佛;匣底铺一层“废话墙”根下的泥土。
来到初摆摊处,挥锹挖土——“铛”一声,铁锹撞上硬物。
他蹲下抠出一块泥巴裹着的碎片。擦净一看,乐了:
半个塑料假佛头。
几年前骗游客的劣质货,被暴躁大哥当场砸碎埋于此。
“得,正好凑一对。”他将塑料碎片也放进匣中,真真假假,一同埋进土里。
填土、踩实。
就在此时,那只总跟着他的铁盒,如扫地机器人般滑至新翻泥土上方。
盒底渗出油渍,晕染成字:“东西旧了,心还新。”
他没激动,没吐槽,只拍拍手上的土,像完成一场告别。
入夜,高青端着两碗汤过来:“陆姨特意给你留的——她说这碗没少盐。”
一碗纯酸笋汤,无粉无料。
汤面浮着金黄油星,在路灯下聚而不散,映出细字:“咬断了,但结还在。”
乔家野笑了。
他没喝,端着碗走到埋佛处,手腕一倾,热汤尽数倾入新土。
泥土“滋滋”吸尽,墙缝里那些早已暗淡的盐霜字迹,忽然亮了一瞬——非光,而是润泽的生气。
随即干涸,变作寻常白霜,再无神异。
一切都结束了。
或者说,一切才刚刚开始。
他把空碗放在地上,转身牵起高青的手——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自然得像牵过百八十回。
“走。”
“去哪?”
“请你吃粉。”他指向陆阿春摊位,“真·花甲粉。不吹牛,不忽悠,不加特效,就图个鲜。”
高青望着他侧脸:油滑笑容褪尽,只剩路灯映出的干净线条。
那个靠谎言成真的地摊小贩不见了,留下一个终于扎根于市井烟火的男人。
“行。”她反手握紧,“那你得加两份花甲。”
远处,夜市灯火通明,烧烤烟火升腾,混着嬉笑怒骂直冲夜空。
再没人提起那个“神”字。
玉佛传说,如那碗倾入泥土的酸笋汤,悄然融进土地,成了滋养生活的养分。
只是无人察觉——空铁盒底部,随人流震动,正悄然震落一层极细粉末。
清晨五点,天未亮透。
陆阿春照例起身熬汤,伸手摸向那罐用了十几年的粗盐,却摸了个空。
“奇怪,昨晚明明刚加满的……”
她打开手机电筒照进罐底——雪白盐粒中央,赫然插着一根黑乎乎、烧焦般的木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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