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宫,贞观殿。
午后阳光透过窗格,在青石地面上投下菱形的光斑。殿内焚着龙涎香,青烟袅袅,却驱不散那股压抑的寂静。
武则天端坐御案后,一身明黄常服,未戴冠冕,只用一支金凤簪绾住发髻。
她看起来比月前消瘦了些,眼下的阴影即使用脂粉也难完全遮掩——李旦的自缢、太平的背叛、朝堂的暗流,这三重压力如三座山,压在这位六旬女帝的肩上。
但她背脊挺得笔直,手中朱笔在奏章上批阅,动作平稳,不见丝毫颤抖。
这是她四十余年政坛生涯练就的本事:无论内心如何翻涌,面上必须如古井无波。
“陛下,狄阁老求见。”内侍轻步上前,低声禀报。
武则天笔尖未停:“宣。”
片刻后,狄仁杰捧着锦盒步入殿中。他紫袍肃整,躬身行礼:“臣狄仁杰,参见陛下。”
“狄卿平身。”武则天终于放下笔,抬眼看他,“春闱阅卷尚未结束,卿此时入宫,必有要事。”
她的声音平静,但那双眼睛锐利如鹰,瞬间锁定了狄仁杰手中的锦盒。
狄仁杰深吸一口气,双手将锦盒呈上:“臣确有一事,需陛下圣裁。此乃春闱一份考卷,臣……不敢擅断。”
武则天眉梢微挑。能让狄仁杰“不敢擅断”的考卷,这倒是稀罕。她示意内侍接过锦盒,放在御案上。
“考卷而已,狄卿为何如此郑重?”武则天并未立刻打开,而是看着狄仁杰的眼睛。
她在试探。多年君臣,她太了解狄仁杰——此人处事谨慎,若非万不得已,绝不会打破常规,在阅卷中途将考卷直接呈到御前。
狄仁杰躬身道:“陛下看过便知。此卷所论……触及朝堂根本,言辞激烈如刀,臣恐擅自评判,有失公允,更恐……引发朝野非议。”
“哦?”武则天来了兴趣。她挥手屏退左右,只留上官婉儿侍立在侧。
殿门轻轻关闭。
武则天这才打开锦盒,取出那份考卷。纸张平整,墨迹已干,但那股扑面而来的锋锐之气,仿佛能刺破纸张。
她展开考卷,目光落在第一行。
【臣闻:治大国若烹小鲜。然鲜有腐坏,则必用利刃剜除腐肉,虽见血伤肤,实为保全性命……】
武则天的瞳孔微微一缩。
好一个开门见山。不歌功颂德,不引经据典,直接以“剜除腐肉”为喻,这是要将朝堂比作病体。
她继续往下读。
读到【今有人讥秦巡察使江南之行过于酷烈,臣窃以为谬矣!】 时,武则天的手指在御案上轻轻一点。
她抬眼,看了狄仁杰一眼。狄仁杰垂首而立,神色平静,但额角隐约有细汗。
武则天重新低头,读得更仔细了。她的阅读速度很快,但每到关键处,会停顿片刻,似在咀嚼字句的含义。
【若连春闱此等国家抡才大典,尚不能公平以待,则所谓‘开科举、使寒门有晋身之阶’,不过空谈耳!】
读到此处,武则天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婉儿,掌灯。”
上官婉儿连忙上前,将一盏宫灯移到御案旁。黄昏将至,殿内光线渐暗,但武则天要看清每一个字。
灯光下,她的侧脸线条分明,紧抿的嘴唇透出专注。这份专注,狄仁杰只在最重大的朝议时见过。
武则天继续阅读。她的表情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先是惊讶,随即是沉思,接着是凝重,最后……竟隐隐有一丝激赏。
读到【臣观今日朝堂,非酷吏太多,而是庸吏太多、贪吏太多、不敢任事之吏太多!】 时,武则天轻轻“呵”了一声。
这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殿中格外清晰。狄仁杰心头一紧。
武则天放下考卷,闭目片刻。
殿内安静得可怕。狄仁杰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也能听到殿外远处传来的宫铃声。他低着头,却用眼角余光观察着女帝的反应。
良久,武则天睁开眼。她没有立刻说话,而是重新拿起考卷,从开头又读了一遍。
这一次,她读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地看,有时还会用指尖在某个词句下轻轻划过。
狄仁杰静静等待着。他知道,这是陛下在权衡——权衡这份考卷的分量,权衡取与此人的后果,权衡朝堂可能掀起的波澜。
终于,武则天第二次放下考卷。她看向狄仁杰,眼神深邃如潭。
“狄卿,”她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你以为此文如何?”
狄仁杰早有准备,躬身道:“回陛下,此文……锋芒过露,言辞激烈,有违中庸之道。按例,当评下等。”
“然后呢?”武则天追问。
“但……”狄仁杰顿了顿,“但臣以为,此文虽狂,却狂得有理。其所言之弊,确为朝堂痼疾;其所倡之策,虽激进,却也……也并非全无道理。”
“尤其是,”他抬起头,迎上武则天的目光,“此文提及春闱考场不公,臣已派人暗中查访,确有其事。有富家子弟故意毁坏寒门考生文章,有监考官收受贿赂……种种龌龊,触目惊心。”
武则天的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所以,你将此卷呈到朕面前,”她缓缓道,“是要朕……破例取此人?”
“臣不敢。”狄仁杰躬身更深,“臣只是以为,此文作者,虽言辞激烈,却是一片赤诚,敢言他人不敢言之弊。若连此等敢言之士都不能中举,则寒门士子之心,恐将彻底冷却。”
“而且,”他补充道,“此文作者,似乎……颇为推崇秦先生。”
这句话,他说得意味深长。
武则天眼神微动。她当然听懂了狄仁杰的潜台词——秦赢在江南清洗,朝野非议不断。若此时取一个公开为秦赢辩护的考生,无疑是向朝堂释放一个信号:陛下支持秦赢的做法,支持用雷霆手段扫除积弊。
这信号,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武则天重新拿起考卷,翻到最后一页。那里,作者的名字被糊住,但她能看到籍贯:洛州永昌县。
“永昌县……”她轻声自语,“五年前,那里似乎出过一桩案子。”
上官婉儿低声提醒:“陛下,永昌县安家,因言获罪,家道中落。家主安文举……据说在狱中含冤而死。”
武则天想起来了。那案子不大,本不会传到御前,但当时有御史弹劾地方官滥用职权,她才略有耳闻。后来地方上报,说安文举“诽谤乡贤、勾结胥吏”,她也就未再深究。
现在看来……
“狄卿,”武则天忽然问,“你可知此文作者是谁?”
“臣不知。”狄仁杰如实回答,“阅卷糊名,乃春闱定规。但臣推测……或许与永昌安家有关。”
武则天点了点头。她放下考卷,站起身,走到窗边。
殿外,暮色渐浓,宫灯次第亮起。远处的神都城,万家灯火,宛如星河。
“狄卿,”她背对着狄仁杰,声音平静,“你说此文狂得有理。那朕问你:若取此人,朝野会如何反应?”
狄仁杰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他必须说出陛下心中所想,又不能显得太过揣测圣意。
“世家会反对。”他缓缓道,“此文直指世家垄断、勾结边军、把持科举,若取此人为进士,等于承认其所言属实。武家……恐怕也会有微词,毕竟武家子弟中,亦有骄横不法之辈。”
“还有呢?”
“朝中那些‘庸吏’、‘不敢任事之吏’,也会恐慌。此文将他们批得体无完肤,若作者中举,他们怕陛下会以此为契机,整肃吏治。”
武则天转过身,看着狄仁杰:“那你觉得,朕该不该怕这些反对?”
狄仁杰深吸一口气:“陛下坐拥天下,何须畏惧?但……春闱取士,关乎朝局稳定。若因此文引发太大风波,恐不利于新政推行。”
“新政……”武则天重复这个词,嘴角浮起一丝冷笑,“狄卿,你说实话:这些年推行新政,阻力何在?”
狄仁杰沉默片刻,终于道:“阻力……在人心,在既得利益,在……朝堂上下的因循守旧。”
“说得好。”武则天走回御案前,重新坐下,“既得利益者不愿变革,因循守旧者害怕改变。所以新政推行,举步维艰。”
她的手指落在考卷上:“而这篇文章,就像一把刀,直接刺进了脓疮里。疼,但能把脓血挤出来。”
狄仁杰心头一震。
“狄卿,”武则天看着他,眼神锐利,“你说此文该评下等。朕却觉得,该评上上等。”
“陛下……”
“不仅该评上上等,”武则天继续说,“朕还要点他为今科状元。”
此言一出,殿内空气仿佛凝固了。
狄仁杰目瞪口呆。他预料到陛下可能会破例取此人,但点为状元……这实在太惊世骇俗了。自科举开考以来,状元从来都是世家子弟或当朝重臣门生,从未有过寒门出身、文章如此狂悖之人登顶。
“陛下三思!”狄仁杰急道,“若点此人为状元,朝野必将震动,恐……”
“恐什么?”武则天打断他,“恐那些世家大族闹事?恐朝中大臣非议?恐天下人说朕偏激?”
她站起身,声音提高了几分:“朕就是要让他们闹,让他们说!这些年,朕太过顾忌平衡,太过在意各方反应,结果呢?新政推不动,积弊除不掉,朝堂暮气沉沉!”
“如今,有人敢说真话,敢戳破这层窗户纸,朕若不用,岂不是寒了天下敢言之士的心?”
狄仁杰看着武则天,忽然明白了。这位女帝,在经历了儿子死亡、女儿背叛后,已经彻底放下了顾忌。她要的,不再是平衡,而是变革。
哪怕这变革,要以朝堂震荡为代价。
“陛下,”狄仁杰躬身,声音低沉,“臣……明白了。”
武则天重新坐下,情绪平复了些。她看着那份考卷,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狄卿,你安排一下。三日后放榜,朕要亲临贡院,亲自点此人为状元。”
“还有,”她补充道,“查清此人身份。若真是永昌安家后人……朕要见他。”
“臣遵旨。”狄仁杰深深一躬。
他退出贞观殿时,天色已完全暗下。宫灯在廊下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狄仁杰回头看了一眼殿门,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从今夜起,神都的朝堂,将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
而风暴的中心,就是那份考卷的作者。
一个不知名的寒门士子,即将成为女帝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刀。
也是……最烫手的那块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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