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廿七,放榜日。
天刚蒙蒙亮,贡院门前已挤满了人。
士子、家眷、仆从、看热闹的百姓,黑压压一片,将整条街堵得水泄不通。人声鼎沸中,有人低声诵读着佛经,有人反复整理衣冠,有人脸色苍白地来回踱步。
但很快,所有人都察觉到了异样。
往年放榜,贡院门前虽有衙役维持秩序,但从未像今日这般——街道两侧,每隔五步便有一名金吾卫持戟而立,甲胄鲜明,神情肃穆。
贡院大门前更是站了两排禁军,铁盔下的眼睛如鹰隼般扫视着人群。
“这是……”一个士子小声对同伴说,“莫非出了什么大事?”
“往年从未如此。”另一人低语,“看这架势,倒像是……要迎接圣驾。”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净街的锣声。一队宦官骑着马,手持金鞭开道:“圣驾将至,闲人退避——”
人群哗然,随即被金吾卫有序地引导至街道两侧。众人这才看清,从紫微宫方向,一列仪仗正缓缓而来。
龙辇、凤扇、金瓜钺斧,旌旗蔽日,正是天子出巡的规格。
“陛下……陛下亲临贡院放榜?”有人难以置信地喃喃。
这是大周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春闱放榜,向来由礼部主持,主考官公布,天子最多在宫中等着呈报,绝不会亲临现场。
龙辇在贡院门前停下。宦官掀开帘子,武则天缓步走下。
她今日未穿龙袍,而是一身玄色常服,外罩金线绣龙披风,头戴金凤冠,面容平静,目光扫过人群时,自带一股威严。
“参见陛下——”众人齐刷刷跪倒,山呼声震天。
武则天微微颔首,在狄仁杰等人的簇拥下,步入贡院。大门在她身后缓缓关闭,将一众士子隔绝在外。
贡院内,气氛更加凝重。
所有上榜的士子已被提前通知,今日必须到场。此刻,他们整齐地站在院中,分列两排,人人屏息凝神,不敢抬头。
陈硕站在左侧第三位,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今日这阵仗太不寻常,他心中隐隐有预感——要出大事。
他悄悄瞥了一眼不远处的王朴和李澄。王朴脸色发白,嘴唇紧抿,显然也是紧张到了极点。李澄则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眼中闪着兴奋的光。
三人都已从内部消息得知,自己上榜了,但名次不高。陈硕二十二,王朴二十七,李澄三十二。这成绩不算差,但也绝对不算好——尤其是对于背后有势力支持的他们来说。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陛下对他们的文章并不十分满意,或者说……有更满意的人选。
陈硕的心沉了下去。他想起那份据说被狄仁杰直接呈递御前的考卷,想起这几日神都流传的各种传闻——有人说那是一篇惊世骇俗的狂文,有人说作者将被陛下破格擢用,也有人说那文章太过激进,陛下正在犹豫。
今日这阵仗,莫非就是为了那个人?
时辰到。
狄仁杰走到院中高台,展开金榜。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卷明黄色的绸缎上。
“大周天册万岁二年春闱,进士榜——”狄仁杰的声音洪亮,传遍整个贡院,“第三十二名,洛州李澄。”
李澄一愣,随即狂喜,踉跄着上前,跪地叩首:“学生谢陛下隆恩!”
“第三十名,太原张珣。”
“第二十九名,清河崔琰。”
一个个名字念出,有人欢喜有人愁。有人当场痛哭流涕,有人激动得几乎晕厥。陈硕听到“第二十二名,陈硕”时,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但随即又提了起来——名次这么靠后,说明他背后那位渤海主事寒文若的判断没错:陛下要的不是四平八稳,而是锋芒。
王朴听到自己第二十七名时,脸色更加苍白。他身后的太平公主势力,原本许诺至少让他进前十。如今这个名次,意味着公主在陛下心中的分量,已经大不如前。
名次继续公布。
第十九、十八、十七……越往前,气氛越紧张。当念到第十名时,所有人都发现了一个问题——
没有头名。
前十名都念完了,状元、榜眼、探花,这三个最重要的名次,一个都没出现。
院中响起压抑的议论声。士子们交换着困惑的眼神,却不敢大声说话。
狄仁杰念完第十名后,停了下来。他收起金榜,退到一侧。
这时,武则天从主位上站起身。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女帝缓缓走到台前,目光扫过院中每一个人。那目光如有实质,所及之处,无人敢与之对视。
“今日放榜,朕亲临此地,”武则天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是因今科春闱,出了一篇奇文。”
院中一片死寂。
“此文,狄卿不敢判,呈于朕前。”武则天继续说,“朕读之,三夜未眠。因其所言,字字如刀,直刺朕心。”
陈硕的心跳如鼓。他猜对了。
“文章论为政者之器与道,论酷吏与仁政,”武则天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其中有一句话,朕记忆犹新——‘若因噎废食,因惧酷吏之名而不敢用能臣干吏,则如病重不用猛药,终至不治’。”
她停顿片刻,让这句话在每个人心中回荡。
“朕治国这些年,听过太多谏言。有劝朕仁德的,有劝朕宽厚的,有劝朕平衡各方、莫要激进的。”武则天的语气渐冷,“但说‘病重需用猛药’的,这是第一个。”
院中落针可闻。
“所以今日,朕要破个例。”武则天提高声音,“今科状元,由朕亲点——”
她伸手,狄仁杰立刻递上一份考卷。武则天展开,目光落在最后一个名字上。
“安之维。”
三个字,如惊雷炸响。
院中先是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压抑的惊呼声。
安之维?那是谁?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既非世家子弟,也非朝臣门生,更不是神都有名的才子!
陈硕脑中一片空白。安之维……这个名字,他似乎在哪听过。对了,是那个在考场中与富家子弟起冲突的寒门士子,是那个据说文章被毁、却依然坚持写完的年轻人。
王朴的脸色由白转青。安之维……那个在考场上公然顶撞监考官的狂生?那个据说写了篇为秦赢辩护的逆文之人?
李澄则是一脸茫然——他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就在众人震惊之际,贡院大门重新打开。
一个身影,从门外缓缓走进。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身形瘦削,但背脊挺得笔直。阳光照在他脸上,那是一张年轻却过早沧桑的脸,眼角有细纹,嘴唇紧抿,眼神平静如深潭。
正是安之维。
他今日原本只是来看榜。母亲和妹妹在街角等他,她们甚至不敢挤进人群,只远远地站着。当金吾卫净街、圣驾来临时,他也和所有人一样跪在路边。
然后,一个宦官找到了他。
“可是永昌安之维?”
“是。”
“陛下召见,随我来。”
安之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没有犹豫,跟着宦官穿过人群,走向贡院。一路上,他能感受到无数道目光——好奇的、羡慕的、嫉妒的、不解的。
直到走进贡院,听到陛下亲口念出他的名字,他才明白。
状元。
他是今科状元。
安之维走到院中,在距离武则天十步处停下,跪地叩首:“学生安之维,参见陛下。”
他的声音很稳,没有颤抖,没有激动,平静得不像一个刚刚被点为状元的人。
武则天注视着他,良久,才开口:“平身。”
安之维站起身,垂首而立。
“安之维,”武则天问,“你可知道,朕为何点你为状元?”
“学生……不知。”安之维如实回答。
“因为你敢说真话。”武则天一字一句道,“敢在春闱考卷上,说出朝堂积弊;敢为秦巡察使辩护,不惧非议;敢揭露春闱不公,不畏权势。”
她顿了顿,声音更加清晰:“更因为,你在文章最后写——‘臣敢竭愚忠,直抒胸臆,虽万死而不悔’。”
“朕要的,就是这种‘虽万死而不悔’的忠臣。”
院中所有人都低下了头。这句话太重了,重到让人窒息。
安之维沉默片刻,然后抬起头,直视武则天:“陛下,学生文章中所言,皆是实情。学生家道中落,皆因一句真话。但父亲临终前对学生说:‘若人人都不敢言,这世道便永远都是恶人的世道’。”
“所以学生写那篇文章时,已做好了落榜的准备。”他的声音依然平静,“学生只想告诉陛下,告诉天下人——这世道,还有敢说真话的人。”
武则天眼中闪过一丝激赏。
“好。”她说,“从今日起,你就是大周天册万岁二年的状元。朕授你从六品监察御史,入御史台,专司纠察百官、整顿吏治。”
“臣,谢陛下隆恩。”安之维再次跪倒。
这一次,他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颤抖。
不是激动,不是狂喜,而是一种……终于等到了的释然。
五年了。从家破人亡到今日金榜题名,五年忍辱负重,五年寒窗苦读,五年不敢忘的仇恨与誓言,今日,终于有了结果。
武则天转身,面向所有士子:“今日,朕点安之维为状元,是要告诉天下读书人——朕用人,不论门第,只论才德;不听谗言,只听真话。”
“凡敢言者,朕必重之;凡敢为者,朕必用之。”
“凡欺上瞒下、贪赃枉法、结党营私者——”她的声音陡然转冷,“朕必严惩不贷!”
最后四个字,如雷霆般在贡院中回荡。
所有人都跪下了,山呼万岁。
陈硕跪在地上,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从今日起,朝堂的格局将彻底改变。安之维这个状元的出现,意味着陛下已经下定决心,要用雷霆手段,推行新政,扫除积弊。
而他,还有王朴、李澄,以及他们背后的势力,都将面临新的选择。
要么顺应变革,要么……被变革的洪流吞没。
放榜结束,武则天起驾回宫。
安之维走出贡院时,阳光正好。他看到母亲和妹妹从街角跑来,母亲眼中含泪,妹妹脸上是难以置信的喜悦。
“维儿……真的……真的是你?”母亲抓着他的手,颤抖着问。
“是我,娘。”安之维握住母亲粗糙的手,“儿子中了,是状元。”
母亲终于哭了出来,五年来的委屈、艰辛、担忧,在这一刻全部释放。
安之维搂着母亲和妹妹,抬头望天。
父亲,您看到了吗?儿子没有辜负您的期望。儿子没有因怕“祸从口出”而沉默,反而因敢言而登科。
从今日起,他要走一条更难的路。
一条布满荆棘,但必须走的路。
因为他是安之维,是今科状元,是陛下亲点的监察御史。
他要让那些曾经碾碎安家的人看看——真话,终究会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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